“你看,这是什么?”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将手边那本图册随意翻了几页,轻轻往沙乐天面前一推。
六岁半的沙乐天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图案,他盯着眼前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颗粒状不规则色块,小脸上逐渐现出一丝困惑:“什么?…看什么?”
“这画上有什么呀?”中年人炯炯有神的盯着他,耐心解释道:“你能在上面看到什么图案吗?”
沙乐天使劲瞪大眼睛,低头盯着画端详了半晌,依旧是毫无头绪,无论怎样也瞧不出有任何值得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他并不知道看这种图片意义何在,却也不甘心被人用莫名其妙的问题难住。可是眼下的确无法可想,刚打算摇头,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是个球。”
体检队伍是按照身高排列的,沙乐天站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此时前面的同学都已检查完毕,身后只剩下一个瘦溜溜的男生。
“球!”沙乐天忙不迭的答道:“是个…球。”
“球?什么球?”中年人淡淡笑道:“排球?还是乒乓球?”
“不是球!”后面那男生轻轻一拽他的衣襟:“我说的是9!9!”
“唔…”沙乐天脸一红,嫩声嫩气的改口道:“是个...9…”
中年人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瘦子,随手一翻图册:“你再看看这个。”
这幅图片不难辨认,沙乐天不假思索的答道:“是36。”
“嗯。这个呢?”
又是一片乱七八糟的色块。沙乐天挠了挠头:“这个…嗯……”
“鸭子。”身后男生再次低声提示。
沙乐天脸微微一红,含含糊糊的嗫嚅道:“是…鸭子。”
中年人点了点头,在体检表“色觉”一栏填上了“正常”两个字,冲他微微一抬下巴:“走吧。”
这是一九八七年的秋天,经五路小学为刚入学不久的新生组织了一次体检。在同学热心的帮助下,沙乐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辨色能力有问题。
所以在一年级下学期的小作文中,他怀着对生活的满腔热爱,一笔一划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上星期天我跟爸爸妈妈去姥姥家吃饭,姥姥家的院子很大,种了很多东西,有草mei,竹子,山zha,还有pu tao。爸爸和姥爷、舅舅他们打麻将,妈妈和姥姥、小姨做饭,我用她们扔掉的鱼头喂了院子里的大绿猫。”
班主任语文老师给他的作文打了个“乙”,用红笔在“绿猫”两个字上重重一圈,写下一句严厉的评语:“注意用心观察事物!不要想当然!”
全班有六十多个学生,老师没时间在课堂上对每个人的作文逐一点评。沙乐天看不太懂她飘逸的连笔字,但对“乙”这个得分感到恼火而又惴惴,总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正茫然不解间,同桌探过头看了看他的本子,咧开嘴嗤笑一声:“绿猫?猫哪有绿色的?”
沙乐天的同桌便是当初体检时帮他识图的瘦子,他们俩是班里个头最高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当然有!”沙乐天正色道:“我姥姥家那只猫就是绿色的。”
“我可从来没见过。”同桌犹豫了片刻:“你眼睛有问题吧。”
“胡说八道。”沙乐天冲他皱皱眉头:“你才有问题。”
“我?怎么可能呢?”同桌一脸恍然大悟的看看他:“我知道了,你是色盲。”
“啥?”沙乐天忽闪了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分不出颜色。”同桌目光中充满悲悯:“我妈说,色盲眼里的一切东西都不带色彩,看东西就像黑白电视的画面一样。”
“瞎说!才不是呢!”沙乐天轻蔑的高声反驳:“我当然能看见颜色,和黑白电视根本不一样!天是蓝的,国旗是红的,上面的星星是黄的。”
“哦。”同桌若有所思,随即耸了耸肩:“那好吧,反正我从来没见过绿色的猫。”
班主任布置完家庭作业便匆匆走了,沙乐天虽然大感不忿,却没机会当面提问,只好放学回家后将作文本交给父亲。
“绿猫?”父亲看着本子沉思片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有那种猫吗?你见过吗?”
“姥姥家那只……不就是绿色的吗?就是我经常喂的大胖猫。”父亲素来对儿子十分严厉,沙乐天在他面前多少有些发怵。
“哦,你说那只野猫啊,它不是黄色的吗?”父亲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拿起笔在作业本上签下名字,沉声对儿子说道:“好像没有绿色的猫。”
“哦。”沙乐天没做争辩,虽然内心深处并未改变对野猫毛色的看法,不过从此却对色彩的描述谨慎了一些。
二年级的自然课上,老师讲授了光线折射现象,并且要求每名学生回家制作一只简易潜望镜。
沙乐天并非心灵手巧之人,但对自制手工充满热情。在父亲的悉心指导和帮助下,他利用整个周末的时间,用镜片、胶水和包装盒的硬纸壳做出了一只虽谈不上精美,却十分规矩板正的潜望镜。
“不错。”父亲难得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看得出来,你是认真下了功夫的。做的很好,像个正经玩意儿,我看老师应该能给你个‘甲+’。”
沙乐天也对这件作品十分满意,这是他从小到大制作过的最复杂的玩意儿,可以说是倾尽了自己全部的心思。
下一堂自然课之前,他神气十足的在班里巡视了一圈,见其他同学的潜望镜大都粗制滥造、歪七扭八,唯有自己所做那只方头正脑、横平竖直,想来必然会被老师评为全班最佳作品。
有了获得表扬的心理预期,沙乐天这节课表现的格外乖巧。平常他在课堂上总是坐不住,要么摆弄摆弄铅笔盒,要么在课本上胡写胡画,实在闲得无聊便拿铅笔刀割橡皮玩,常被班主任斥为“多动症”。
而今天这堂自然课,他小身板坐的笔直,双臂老老实实叠在胸前课桌上,聚精会神的盯着黑板,脑子里却一直在开小差,满心畅想着老师过会儿将如何夸奖自己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