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午时,暖日当空,阳光借着木窗的缝隙将一个个精致的图案印在不远处的屏风上,江淮坐在书案前,放下狼毫,不紧不慢的呷了口凉茶。
“真有你的!旭王一下子撤了两条龙带子呢!”
茶还未咽下,殿外便有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笑声似山涧流出的泉水般动听。
江淮嗅到她身上的酒味,也不搭理,自顾自的翻着书页。
“只是枉死了曹央。”那人直接压在她的背上,漫不经心的说道,“说来也奇,曹央?遭殃?真是巧了。”
江淮侧目,瞟见她左臂上系着的白绫,不解的问道:“你这是?”
那人娇媚一笑,转过身来,发丝摇曳,暗香入鼻,可谓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纱娟细腰,色比花娇,微醺之后,神情愈发氤氲动人。
正是长信王的遗女,当朝皇宠优渥的恭月郡主,她出生之时,掌心有一片粉色的胎记,像极了绽开的海棠,王妃不及多想,就给她取名为花君,宁花君。
江淮每每见她都不禁感叹,这花君不愧是整个中原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即便是日日得见,也次次惊艳。
花君拄着下巴,懒散的扯了扯那条白绫,神情微哀:“夏恒死了。”
江淮连着咳了两声,眼睛眨了眨。
花君之所以闻名中原,理由有三点。
一,她是长信王的遗女。
二,她有着震动中原的惊鸿之貌。
三,她自幼风流成性,喜爱豢养男宠。
而她口中的夏恒,正是她近来甚是喜爱的一位男宠,身份低的可怜,按规矩,连给她洒扫院子都不配。
江淮微蹙了蹙眉,她注意到花君左手腕上的那颗守宫砂,便知她还未失身,所以稍稍松了口气。
花君的身份要比她危险的多,虽然皇帝因为愧疚而善待于她,但她毕竟是长信王的血亲,一旦露出一丝复仇之念便会万劫不复,唯有整日玩乐,不思正业,才能打消皇帝的猜忌。
再者,花君虽然贪爱男貌,但好歹张弛有度,不会过火,江淮想着,随她高兴去吧。
“那个夏恒是自己来我府上的,我见他容貌当真不错,就留下了。”花君美目流转,淡淡道,“谁知道他已有妻室,他的妻子恨他不忠,便雇了杀手要了他的命,真是白瞎了。”
“你是一国郡主,为了个庶民戴孝,像什么样子。”江淮伸手,将那白绫解下。
“罢了。”花君转移了话题,她略微起身,海棠红的纱裙徐徐展开,平铺在地,“只是,那曹央毕竟是你的远亲,还有慕容秋,他是你亲舅舅,此次旭王之事一出,皇上对他也必定多有看法。”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淮道,“再者说了,慕容秋,我把他当舅舅,他未必拿我当外甥女。”
花君神色微怔,攥了攥掌心的海棠胎记:“倒也有理,只是他站在皇上那边,日后争斗,你们难免会交手的。”
“这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江淮晃了晃茶杯,瞧着那碧水一波又一波,将杯底的梅花图案洗的越来越亮,“我和舅舅貌合神离,且都心知肚明,所以斗起来也无妨,只是……母亲……我怕母亲会很为难。”
花君望着她眼底的犹豫,攥住她的手:老夫人有着经世之智,真到那时,她不会让你为难的。”
江淮反攥住她的手,拇指上的鸽血扳指透过阳光愈发明艳:“但愿吧。”
“大人,潘员外郎来了。”北堂进来通禀道。
花君不解:“潘高枝?他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这潘高枝从前是明王的人。”江淮淡淡道,“此次明王回宫,册封礼按规矩得我和他一起商量,今日来无非是这件事。”
果然,潘高枝一直觉得自己官职较低,不得重用,就盼着将这次的册封仪式搞得隆重一些,以此讨好明王。
江淮心中有数,却故意打压,笑意微敛:“我说潘高枝儿啊,册封仪式不必太过隆重,只在天武门下宣读玉诏即可。”
潘高枝脸色一僵:“御典大人言之有理,但明王殿下到底是皇嫡子,不能太寒酸不是。”
“这你就错了。”江淮缓缓站起,抚摸着屏风上绘的梅花,言之凿凿,“殿下在渝州的大宁寺待了四年,想必是早已远离世俗,静修身心,厌弃繁文缛节了,再者说,殿下是个节俭的人,为了一个册封仪式大费金银,不是违背了殿下的本意嘛。”
潘高枝愣了愣,继而说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江淮不容反驳的说道,“日子就定在下月一号正午三刻,流程很简单,殿下的车辇到了后,我在天武门下宣读册封玉诏,再引其去奉花观祭拜皇祖,当堂赏金龙带两条,然后去给皇上和双后请安,你听明白了吗?”
潘高枝根本插不上话,看来她早已经拟定好一切,容不得自己不明白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大人思虑周全。”
“还有。”江淮颐指气使,“册封之日,皇上指我为正使,你和钱尚书为副使,要手奉玉诏,站在我的身后。”
潘高枝脸色微白,被她的气场压得骨气全无,道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片刻,躲在屏风后的花君闪了出来,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连手上的茶水都给震洒了。
江淮斜眼:“你笑什么呢?”
花君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君幸,你是没看见方才那潘高枝的表情啊,就那样……那样……”说着,还学了起来,一个不小心还把身旁的屏风给推倒了。
江淮似笑非笑:“他想要巴结,我偏不让他巴结,明知道我和明王不对付,还敢到我眼前来献殷勤,当真是找不自在。”
花君扶起屏风,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明王当初犯了那么大的事,能让他回来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逆子回京,还想要风风光光的,做梦去吧。”
江淮接过清茶,端详着那画着梅花瓣儿的杯盖子,久未言语。
“彦儿怎么样了?”花君坐了下来,又笑了好久,才闲闲的问道
“世子身子一直不好,前些日子我把师父从大燕请来给他号了脉,配了汤药,还需静养。”江淮道。
花君口中的彦儿,江淮口中的世子,乃是长信王的遗子,花君双生胞弟,江彦。
这是一个极少数人知道的密辛。
若是没有十九年前的那场佛门之变,如今皇位上坐的该是先皇嫡长子,长信王。
而不是如今的皇帝,安阳王。
佛门那晚,先皇归天,传位于文武俱佳的长信王,以至安阳王心生妒意,兵变夺位。
如此瞬息之事,眨眼间便伏尸数百,皇城的每一块地砖的缝隙皆是鲜血,就连护城河都是红的,流了三天才回至本色。
花君就是当晚出生的,本是龙凤胎,可长信王妃为了防止安阳王斩尽杀绝,断了宁氏正统的皇嫡子一脉,便将世子,也就是其中的男孩送到了江家。
原本商量着要将世子藏起来,可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恰巧当夜,江夫人也惊胎临盆,于是,世子便和晚他三个时辰出生的江淮,假做了一对龙凤胎诓骗世人,并取名江彦。
对外,长信王妃称:只生了花君一人。
而后,安阳王登基,为了安抚民心,特赦从前追随长信王的一行旧臣继续在朝任职,虽然表面无恙,但私下却处处忌惮。
江淮之父——豫国公生前是长信王的挚友,事发之后,他暗中聚拢其余旧臣,修养势力,只待时机为长信王报仇,扶世子上位,密称:扶统大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七年前,长安爆发鼠疫,豫国公不幸染病身亡。
临死前,他命人将江淮从大燕的师父家接了回来,将这难于上青天的扶统大任亲自交与其手,叫她务必带领其余旧臣,将这大汤的江山归还给宁氏嫡血一脉,为长信王报仇。
明王被贬是她的第一步棋。
此步棋一走,其余旧臣倒也对她刮目相看,而后几年,则是更为放心。
如今旭王栽了,又是一步好棋,只是不想稍稍失了下手。
江淮闭眼,微呼了口气,不停的转着扳指,暗暗告诫自己:决不可心浮气躁,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来,眼下长信旧臣的地位方稳,不能冒失,千万不能冒失。
花君知道她在为明王回京的事情烦心,安慰道:“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可千万别乱了手脚。”
“我已经费力除去了一个明王,切不可再崛起一个旭王,非要皇上子嗣尽断,无有臂膀,方有世子上位之机。”她目光微冷,紧紧的盯着花君,庄重的拱了拱手,“江淮秉承父亲遗愿,甘愿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效仿夸父逐日之心,安顿社稷,除去国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花君见她如此,鼻尖一酸,眼中微微含了泪,她不着痕迹的抹去,笑着打了一下江淮的手:“小点声,别被人听见了。”
江淮笑了笑:“你放心,我的上御司还没人能像你一般随心所欲的进出。”
花君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