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书房,江淮并江璟邓回两人一同回了上御司。
窗前,江璟盯了一会儿手里那杯温热白袅的庐山云雾茶,无趣的放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引得其余两人将视线投了过去。
江淮抬眸,复又垂眸,语气清淡:“大哥这是怎么了?”
江璟剑眉紧皱,这才将心中疑惑道了出来:“方才在御书房,你为何不叫我说话?”
江淮微微歪了下头,目光中闪过一抹笑意。
江璟更加不解,一头雾水,险些发作!
邓回忙按住他,悄声说道:“皇上执意把将军您留在长安,这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江璟怒喝:“看出来什么?”
邓回笑了笑,声音微提:“和亲的事,成了!”
江璟心头的怒火瞬间被浇熄,目光纳闷的望着他。
江淮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案前,重新执起一杆新的狼毫,铺好宣纸,垫上镇纸,挽好袖子,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一边研磨,一边慢悠悠的说道:“本来我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没想到此次新城告急,晋王和炎真倒是推波助澜,帮了我一把。”
邓回接茬道:“不错,平梁是个现成的粮库,皇上势在必得,只是害怕旧臣得势,所以先搁置了,但此次新城事发,我大汤想要迎敌,就要先解决兵乏粮寡的问题,兵乏是其次,休养几月即可,主要是粮寡,若粮食储备充足,就算是干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说着,他口渴的呷了杯茶,对江璟继续道:“至于皇上为何派李统领,而不是将军您,也不难解释,他一来怕您回去,重夺兵权,旧臣借势东山再起,二来,也是怕您再立战功,功高震主,更难控制。”
江璟屏气凝神,片刻道:“那他就不怕和亲……”
“为帝者,要取舍果决。”江淮挥毫,看上去心情颇好,“比起你回南疆新城,还是和亲更稳妥些,虽然到时江家地位水涨船高,但也不过是个虚名。”
江璟被说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怪他,他是动手不动脑,像这种玩转心计的事情,倒不如一柄利刃大杀四方来的痛快。
江淮素知自家大哥的心思,便道:“别以为成了驸马爷就了不起了,那文修公主嫁过来,说好听点,是下嫁,结两国秦晋之好,说难听点,就是我大汤牵制平梁的质子,到时候亲生女儿被人掐在手里,不知是谁不敢轻举妄动呢。”
江璟微微敛眸:“梁王不会如此愚蠢,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吧?”
江淮挑眉,打量着写好的前后赤壁赋,淡淡道:“有什么目的?大哥没听那个大嘴巴的使者说吗?那文修公主一门心思的要嫁给你,梁王本不同意,怎奈扛不住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只好答应了这门和亲,说起来,也是无奈。”
江璟起身,略微甩袖,立在窗前:“我不过是她救她一命,还赖上我了。”
江淮和邓回对笑一眼,又低头缓缓写着:“像大哥你这样的粗汉子,怎会懂得小女儿的细腻心思,身处险境,无人相助,绝望之时,一壮志英雄披荆斩棘,仅为你而来,放在谁身上,都会动情的。”
江璟冷哼:“妇人心思,我自然不屑。”
江淮仍旧没有抬头,语气中却多了一丝怪异:“像文修公主这等女子,要不然就是不动心,否则一动心便如洪水塌坝,你想拦,都拦不住。”
江璟健硕的背影带着一丝丝的凉:“亡人虽逝,可我心里也装不下别人了。”
“没人叫你装下她。”江淮深吸了口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字,“只叫你单辟个院子好生养着,全当是请了尊佛,好好供着就罢了。”
邓回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点了点头:“大人说的不错,其实细想想,梁王此举也有讨好大汤,向大汤示忠之意,疆外六国,数平梁最弱,若不赶紧寻一靠山傍着,迟早灭国。”
江淮放好毛笔,将抄好的一页交给北堂晾干,附和道:“总之,文修公主嫁过来,能借势让旧臣走出眼下的困境,只是,若是平梁胆敢犯不忠之乱,她也是最先死的,江家,则是最先被连累的。”
江璟目视前方,目光深长,听着身后两人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古今痴儿女众多,却不想,文修公主的一片痴心放在自己身上,是全要倾覆东流了。
锦瑟。
他心念着那个温柔深明的女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所以,已无所求。
“大人。”
山茶走了进来,说道:“方才礼部的郭郎中派人传了消息,说穆家大小姐来长安的路上被贼人劫了,现下因付不出房钱被困在万仙楼了,他有事走不脱,叫您去接一趟。”
“穆玟到了?”江淮问道。
山茶点头:“是。”
江璟转过身来,颇有些不快道:“这个郭凛,就知道偷懒,怎么不叫郭染那小子去,再者说了,穆雎不是在府里吗?”
江淮一边收拾书案一边说道:“郭太师不便行动,郭伯母又不宜出面,穆雎前两天掉花池子里了,身子还没好,至于郭染,从井里爬出来还在卧床呢。”
说着,对江璟道:“一起回府吧,想必母亲已经在准备午膳了。”
江璟望着她,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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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刚要到佛门下,就瞧见那门外的官道上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那马夫对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一扬长鞭,木轮急旋,踩着昨夜遗留的水渍,飞驰而去。
江淮蹙眉,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是谁的马车啊?佛门是官员专通的城门,也没见谁……”
“那是平梁使臣的马车。”
江璟冷声道。
邓回转头看着他,这使臣是江璟一路护送回京的,这马车他再熟悉不过了。
江淮脚步一停,霎时间定住,她并没有回头,两秒后,声音悄然而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江璟也站住了,他目光复杂,思虑良多:“君幸,我若和了亲,是不是……再也回不了新城了。”
江淮闻声苦涩一笑,她就知道自家大哥在担心这件事,遂回身宽慰道:“不会的,天下之事,瞬息万变,白云苍狗仅在刹那间。”
她走近两步,拉住江璟的袖子,轻声道:“你先和亲,破了困局,剩下的事,我自会安排。”
“你怎么安排?”江璟说着,反拽住她欲抽回的手,沉声问道。
江淮对上他漆黑的眸子,笑容如寒冰:“从前怎么安排,眼下就怎么安排。”
邓回也接过话茬:“这五年,大人一直安排的很好。”
江璟目色发冷,面无表情。
江淮推开他的手,和邓回说说笑笑的往出走。
江璟望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上,双腿却异常的沉。
抬头,本来碧澄的天空却隐隐发黑,压抑可怖,那杀气浓郁的阴影逐渐蔓延,像是大片挑染的幕布,逐渐遮蔽住整个视线,缝隙不留。
低头直视,皇城为海,身为舟。
江淮那消瘦的身子卷在无形风浪中,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根如磐石,无可晃摇。
他叹了口气,胸口发凉。
这九重皇城,冥冥中扼杀了无数人的性命,他们看上去是活着,其实心里已于死人无异,没了勃勃生机。
而最可怕的是,这场储位之争,不知何时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