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门外,尸横遍野,杂草和树根浸泡在那殷红的人造溪流里,滋生的轨迹都开始变的诡异。
被鲜血浸染全身的男人在黑夜中遥望着,那道锋利的视线似能穿透苍穹,手上,一柄通体银亮的长枪挑染着厚积的戾气,直逼面前的守城官兵。
“少宗主。”为首的官兵严肃着脸,道,“上面下了诏令,暂时封锁长安城,任谁也不能放进去,请您多担待。”
贺子沉眼中的燎原怒火熊熊燃烧着,他抬起衣布残碎的右臂,血肉翻卷,白骨露天,冷寂道:“让开。”
官兵望着他身后六道阁的一行杀手,也有些难堪,若是再继续硬碰硬,怕是城门难守,况且现在双方的损失都有些惨重。
贺子沉见他如此,猛轮银枪,正想再次拼杀的时候,忽听城门处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少宗主!”
官兵纷纷回头,见百里从远处一步步走来,他身子发软,步态有些虚弱,却是用精神在硬撑着,最后,停在了贺子沉的面前。
即便百里自幼无情,贺子沉还是在他的眸内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心头隐隐不安,道:“你怎么回来了?”
百里的声音很平淡,很清晰,道:“不用了。”
‘砰——’
话音未落,脸上被狠狠的揍了一拳!
百里支撑不住,踉跄几步,嘴角缓缓的渗出血来,他促喘几口气,猛地扬声道:“她走了——”
一道白光悄然闪过,照亮贺子沉冷峻的面容,他伫立不动,接踵而至的雷声在天幕中挣扎着,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
秋尽的最后一场大雨。
雨水像瓢泼一样浇在身上,贺子沉眨了下眼,双手上的青筋暴起,蜿蜒至肩头,银枪的木杆被他的大掌攥得有些开裂。
正当他想要再次强行冲进去的时候,有狭长的通传声颤抖着传来。
“圣上口谕——”
那个通传的官兵骑在马上,被雨浇得睁不开眼,撑手抵挡,视线掠过之处,皆是一片荒凉,如此大雨,却还是扑不灭空气中的腥涩气味。
他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喊道:“圣上口谕,诏令收回,城门复开——”
贺子沉缓缓的闭上眼睛,从前的冷,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现在的冷,则是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被扑灭,希冀彻底消亡的冷。
皇上已经不惧外援了。
只能说明,江淮是真的死了。
别说是他们,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回天无力。
“少宗主?”
百里道:“咱们进去吧。”
贺子沉睁开眼,一双黝黑的眸子暗如死灰,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脚,掠过那四散的横尸,漂浮的鲜血,在那些官兵的目视下,一步步的走进那森然的城门。
雨势,在他踏入城门的一刹那,蓦地加重。
豆大的水滴砸在地上,冒了烟。
须臾一刻钟后,清理城前狼藉的官兵闻得有声音接近,抬头望了望,原是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顶着大雨驶了过来。
“吁——”
闻得车夫的声音,车厢里困倦的慕容清打了个哈欠,敲了敲车板,问道:“怎么停了?可是要检查?”
“……”
“……”
车夫一句话也不说,他慵懒的翻起身,靠在一旁,伸手掀起车帘,从里面探头出来。
仅一秒,目眦欲裂!
这哪里城东门,这分明就是人间炼狱!
眼眶下浮出一丝崩裂的细红,他睫毛微颤,视线被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汩汩流淌的血水撑满,微细的杂草在狂风中摇摆着,张牙舞爪的。
官兵跑过来,用武器指着目瞪口呆的车夫,喝道:“什么人!”
那车夫都要吓傻了,还是慕容清提了提精神,低声道:“慕容御史家的人。”
官兵凑近一步,看清他的面容,才松了口气,道:“原是三公子,快进去吧。”
慕容清微微皱眉,询问道:“不急,我问一下,这里……是长安城东门吗?”
官兵被问的不知所云,点头道:“是。”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清又问道:“那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哎,是这么回事,皇上下诏封锁了长安城,可那六道阁的少宗主偏要带人硬闯,皇命难违,我们也只能拼死抵抗……”
“等一下。”慕容清打断他的话,狐疑道,“你说六道阁少宗主?贺子沉?”
官兵忙不迭的点头,语气中还带着未尽的后怕,道:“对,就是他,好家伙,您是没见到他那个样子,恨不得生撕了我们!”
慕容清越听越心慌,咽了下口水,问道:“今夜到底出了什么事?”
官兵冥思苦想,他并不知道百里口中走了的那个‘她’是江淮,便道:“那属下就不知道了,我们也只是遵从皇命罢了,好像是……谁死了。”
慕容清的心‘咕咚’一下沉入海底,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的神经,忙大喊道:“回府!”
车夫吓得手抖,连马缰都攥不住,慕容清气极,一脚将他踹下来,纵身上马,猛甩长鞭,践踏着血肉飞驰而去,没入无边的黑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御史府的门前。
那一霎那,他以为自己又绕回到了城外。
同样的刺目场景。
却是无一人站立。
翻身下了马,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府里,慕容秋不在,唯有慕容华一人,见到他回来,先是惊愕,后竟浮出一丝窃喜来。
“怎么这么快就从西昌回来了?”他问道。
慕容清像是隐约知道了些什么,低声道:“不快,都一个月了。”
慕容华淡淡一笑,也不解释府前的一切,道:“父亲和母亲都睡了,你先回屋吧,明天在去见他们。”
说着,转身要走。
“二哥。”
慕容清叫住他,雨滴坠在他的睫毛上,眼睛轻眨一下,几秒后,蓦地发问:“江淮呢?”
慕容华也不转身,背着他的面容开始狰狞的裂笑,他尽力的控制着自己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在最冷的夜和最大的雨中,轻巧的说道。
“死了。”
“谁?”
“江淮死了,已经被她大哥和郭凛接回去了。”
慕容清心里闻言裂出一道天堑,痛的钻磨:“怎么死的?”
“她的侍女在她的吃食里下了毒,把她给毒死了。”
慕容华说完,嗓中研磨出一丝微不可觉察的笑意,随即,阔步离去。
慕容清立在原地,浑噩前望,过了不知多久才闷咳一声,有一股腥涩的液体从胃里往上窜涌,然后从惨白的唇瓣中抿出来,滴在地上,被势大的风雨冲刷殆尽。
而心中那道裂开的天堑,开始生长出另一枝繁茂的记忆。
君幸。
对你,我原以为是表皮之喜,其实,是我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