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十九年十月十二,豫国公次女,上御司正三品掌外御典江淮卒于晋国侯府,时年十九岁。
当皇帝将此消息昭之天下,长安的百姓像是被溅了水的热油,一下炸开了锅。
短短几天,大街小巷无处不在讨论这件事情,江淮的死因,一夜之间多了十几个。
与此同时,最该乱成一团的晋国候却是一片井然有序,对于外界的种种推断概不回应,也没有如众人所想,敲锣打鼓的置办丧事,只在祠堂内设了灵堂和棺椁,大门紧闭,不许生人吊唁,看样子,是想让江淮安安静静的走。
入殓的那天,是十月十四号。
那场秋雨淅沥沥的下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停了。
侯府的大院,异常萧瑟。
江歇自那日哭倒后就病了,到现在也起不来床,而年幼的江檀对死亡没什么特定的概念,只是见周围的大人一个个都铁青着脸,便听话的不哭也不闹,江璟抱着她,一言不发。
宁容左今早来了,见贺子沉的右臂好像粗了一圈,问道:“你手臂的伤处理了吗?”
贺子沉转头看他,此刻倒也没太多的敌意:“还没。”
宁容左微微皱眉,想劝却又没劝,倒是一旁的花君哑声担忧道:“师兄,还是让阿玥给你看看吧。”
崔玥也点了点头:“你的伤那么严重,再不处理的话,怕是胳膊……就废了。”
贺子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口棺材上,好一会儿才摇头道:“先不急。”
花君知道他的脾气倔,只得叹了口气,自接到消息后,她也是没日没夜的哭,现下脑仁疼得要命。
“行了,该走了。”
慕容葏站在那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旁,这些天她消瘦的特别厉害,脸颊亦有些脱相,枯老的手指颤抖着拿开江淮脸上的白色丝帕,最后再看一眼。
因着天气转凉,她的尸身并未出现任何异常的腐烂现象,仍是栩栩如生的,好像你推一推,那双黝黑灵动的眸子就又会睁开,和你抬杠拌嘴。
绿真扶住慕容葏孱弱的身子,劝慰道:“老夫人,该合棺了。”
慕容葏心酸的推开她的手,最后叹道:“阿真啊,你别拦着我,叫我最后再看看她,就再看一眼,一眼还不成吗?”
说着,一直噙在眼眶的泪水无声流下。
绿真也是肿着眼睛,抿唇落泪。
而站在远处的穆雎再也忍不住,哽咽的躲进穆青柠的怀里,消瘦的肩头不停的颤抖着,几乎要崩溃。
“是我害了她。”她压声哭道,“我若是肯早些离开,那些人必定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下手。”
穆青柠鼻尖酸极,难过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这不关你的事。”
穆雎痛苦的闭上眼睛,狭小的心室已经全被愧疚占满。
“姑娘!姑娘您不能进去!姑娘!”
院门处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是饮半城。
众人回头。
因着上次穆雎中毒的事,他们也认识了饮半城,江璟挥手,叫拦着她的家丁下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花君,她忙不迭的抓住饮半城,焦急道:“你……你是不是来……来救君幸的!”
饮半城憔悴的回头看着她,眼底尽是失意。
花君心头一颤,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饮半城此刻颇显狼狈,浑身透湿,她三步两步的跑到江淮的棺椁前,想都没想就大声喊道:“江淮!江淮!”
怎会有人应。
饮半城吸了下鼻子,伸手掐住江淮冰凉的手腕,素日跳跃欢腾的部位,此刻毫无生机,像是已经干涸了的土地。
她仍是不肯放弃,将手移到她的小腹上,口中吹起了哨声,那是素日唤醒九筋蛊的哨声。
数十声下去,饮半城的嘴角开始破皮流血,一滴滴的溅下来。
终于,在最后一声哨音寂灭后,她颓废的坐在地上,任由寒意攀上双腿,窜进四肢百骸。
院中的众人就那样看着,心头的悲哀却是不断的叠加。
与其余人相比,饮半城并非悲伤,她已经见惯生死,此刻的情绪更像是目的落空后的绝望,若非要说悲伤,也是为了那条养了十二年的九筋蛊而悲伤。
“到底是什么毒药啊,连九筋蛊也消化不了。”她难耐的扶着额,沙哑的低低道。
慕容葏的心在饮半城跌坐在地的那一刻,又一次沉了下去,她伸手理了理江淮的衣服,最后在她刺骨的脸颊上轻轻的停留一会儿,疲倦的起身,依依不舍的叹道:“钉棺吧。”
远处的贺子沉还是忍不住的攥了攥拳,侧目,宁容左却是一片平静。
一旁久候的两位木匠闻言,走了过去,抬起那沉重的棺盖,小心的放在棺材上,用力一推,‘轰’的一声,彻底合了棺。
慕容葏支撑不住,趔趄一步,绿真忙扶住她。
一位木匠小声道:“老夫人,钉棺了。”
慕容葏无力的闭上眼睛,睫毛犹湿,点了下头。
取出四颗寿钉,左二,右一,前一。
‘当、当、当’
‘当、当、当’
那敲击的声音充斥在萧瑟的院子中,身上的衣衫好像又单薄了些。
当最后一颗钉子敲完之后,饮半城疲倦的撑起身子,只觉得一切都完了,转身,向院门走去。
宁容左狐疑的盯着她,却听那院门处有人暴喝道:“谁说盲儿死了!——”
那声音一瞬撼动阖府!
与此同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从外面冲进来一位体格健硕,面容狰狞,手持双花板斧的狂放妇女,她瞪着腥红的双眼,浑厚的声音从嗓中冒出:“盲儿!——”
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位面容冷峻,气势稳如泰山的男子,正是桥九娘之夫,贺子沉之父,六道阁宗主,贺荣。
贺子沉见她来了,道:“娘。”
桥九娘举着斧头,满脸怒火,喝道:“谁说盲儿死了!谁说的!”
贺子沉眉头微皱,语气多有不得已:“娘,盲儿确实走了。”
桥九娘举着斧头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凌飞的眉毛在看见祠堂那已经钉好的棺材时,缓缓的落了下去,眼眶刹那充红,身子一晃,就要倒。
贺荣忙接住她,心头自是痛极。
他根本想象不到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此刻正躺在那冰冷的棺椁里,胸前的那颗红心,寂如死灰,再也不肯跳动一下。
饮半城无声的看着这一幕幕,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将要离去。
突然一双手伸了过来!
她回头,是宁容左。
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警觉中的猫,那双眸子没了素日的沉静,尽是不可思议,他一直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也有些破碎。
“你……你听……”
贺子沉闻言回头,见宁容左如此,有些不安道:“你怎么了?”
“嘘——”
宁容左将手指抵在唇边,略有些惊愕:“你听。”
贺子沉以为他被这件事刺激的有些神经了,并未太放在心上,就在他转身想要进屋的时候,脚步却被一声细微的响动给拴住了。
‘嗒、嗒、嗒……’
他手指一麻,愕然回头。
果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从……那个已经封钉的棺材中传来,像是什么人在扣弄什么东西,若不集中注意力,极难发现。
“这是……”
未及反应,身旁的宁容左早已经夺过了桥九娘手里的板斧,以迅雷之势扑向棺椁,贺子沉眼中大骇:“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