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万家灯火映照漆黑长夜,于语笑喧阗中驱散空气中弥散的寒冷,视线内皆是喜气的红,各户人家的门口都挂着祈福的大灯笼,满街的欢声喝彩,还夹杂着不时传来的振奋心神的鞭炮声。
晋国侯府,放了第一桶烟花,浑黑的天就像是铺好的画布,那升上去的图案则在上面的尽情挥洒着。
因着今年赶着上元节,天气比早两年暖和的多,慕容葏嫌屋子里面太过拥挤,而且连日点蜡烛,气味也让人受不了,索性吩咐把桌椅板凳全都搬到前院去,叫上太师府的所有人,一起露天过节。
江淮看着母亲满脸洋溢着的笑容,心中松泛,许是去年一年过得实在是太过凶险,而如今自己升官,大哥和亲,世子的身子也在大幅度的好转,算是真的苦尽甘来了。
“小姑姑!”
江檀举着串糖葫芦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小脸通红,眼中满是兴奋:“看见烟花了吗!看见了吗!”
江淮正帮着绿真摆碗筷,头也不抬:“看见了看见了。”
江檀撇了撇嘴,又去扯穆雎的裙摆,道:“灵儿姐姐!你看见了吗!”
穆雎正挽着袖子包饺子,毕竟光吃汤圆这一大家子人也得腻,但好在她对孩子很有耐心,便稍微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看见了,真好看,不过檀儿身上没被烫到吧?”
江檀摇头:“没有!”
穆雎推了推她:“快去找你小叔玩吧,等会儿开饭了再叫你。”
江檀点点头,又颠儿哒儿的跑出去玩儿了。
一旁正在擀饺子皮儿的郭凛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穆雎那清美的脸颊,眼中一温:“灵儿,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天灯吗?”
穆雎一边灵巧的捏着饺子边儿,一边低头道:“恩。”说完,抬起眸子,“怎么?上元节也能放吗?”
郭凛淡淡笑道:“当然,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
“灵儿姐姐!”江歇突然跑了过来,不等郭凛说完就插话道,“黎泾阳来找你了!”
穆雎眼睛莫名其妙的亮了亮,欣喜道:“他怎么来啦?”
江歇笑道:“他说带你去看天灯!就在府外等你呢!”
“灵儿!”
话音未落,有一人从院门处走了进来,袍如初雪,面如冠玉,扬手笑道:“我带你去码头看天灯!去不去?”
郭凛眼中微微一动,不着痕迹的转过身去,手上擀面皮儿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压得桌子嘎吱吱直响,惹得郭瑾不满:“大哥,你轻点!”
这边,穆雎一听说去看天灯,自是高兴,可是经过去年中秋节那次,多少有点儿后怕,还是郭绝推着木轮椅过来,宽慰她几句,叫他们快去快回。
望着那两个蹦跳轻快的身影,一手白面的穆青柠三步两步的走了过来,抓在自家夫君的肩头上,蹙眉不快道:“你怎么叫灵儿和他走了?”
郭绝回头,接过江淮递来的橘子瓣儿吃了,不在意道:“出不了事的。”
江淮也接茬道:“伯母,您就别担心了。”说着,飞快的推着郭绝上一边儿去了。
穆青柠站在原地,瞟了一眼自己那呆石头般的儿子,过去悄声道:“你怎么不拦啊?”
郭凛目不斜视,道:“他们两个挺好的。”
穆青柠一听他这话,气的在他腰上毫不在意的拧了一把,郭凛眉头一皱,让了一下,却不小心和捧着碗摞的苏绾撞上:“哎呦!”
还好是雪地,碗都没碎。
江璟闻声回头,却见穆青柠已经扶她起来了,遂又淡淡的转过身去。
对面江淮将刚出锅的一碗汤圆拿给江檀吃,嘱咐她小心烫,抬了抬头,对自家大哥道:“复颜祛疤的药,你给她了吗?”
江璟头也不抬:“给了。”
“是你给的还是齐嬷嬷给的。”
“齐嬷嬷。”
江淮抿了抿嘴唇,飞了他一眼:“真没出息。”说完,转身去帮北堂挖年前埋在留心居梅树根下的两坛子梅酱去了。
江璟手上动作一停,目光沉了一度。
另一边,穆青柠将碗放好后,打趣儿道:“怎的过个节,把你们两府的下人都给过跑了,竟叫公主亲自动手?”
苏绾开心一笑,往后缩了缩手。
穆青柠却又把她的手拉过来,本意是想帮她暖一暖,却见她那双细长白嫩的小手上满是伤痂,连连担心道:“这是怎么弄的啊?”
苏绾一慌,连忙抽回手,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在江璟从一边走了过来,在穆青柠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将她拽到一旁,动作别扭的拢了一下她的领子,随即仍是粗鲁的将她推进一旁的半露天正厅内,道:“别跟着添乱了,去和母亲待着吧。”
厅内围坐在火盆前的慕容葏和江彦见势,都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慕容葏招手叫苏绾过来,帮她把裙子往一旁拿了拿,拍着她的手小声道:“你别看那是个木头桩子,其实心也挺细的。”
苏绾回头,盯了一眼他挺直的背,无声的低了低头,将手置在火盆上面,那喷涌的暖意钻进她的掌心,顺着手臂直达心窝。
慕容葏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柔和,心叹还真是个痴情的傻姑娘。
“大人!”
高伦从门口匆匆走了进来,手捧两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江淮右手拿刀,左手又不能吃力,便叫他放在一旁,问道:“这是什么?”
高伦笑着说道:“这是刚才宫里遣人送来的。”说着,打开其中一个黑色的锦盒,里面静静的放着一盘还温着的牛乳糕。
不用说,定是江昭良让人送来的,江淮心头欣慰,长姐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缺,金银器物,衣着首饰,所以送来也没什么用,反倒是亲手做的牛乳糕,珍稀的很。
她叫了江檀过来,把那叠牛乳糕拿过去,随即伸手向另一个黄色的锦盒,边打开边问道:“这也是长姐送来的吗?”
高伦面色突然有些古怪:“是……明王殿下身边的修仁送来的。”
动作戛然而止。
江淮抬了抬头,停了片刻,还是打开了那个锦盒,里面有一方手帕。
她在掌心展开,却发现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也无任何题字,只是白白一张。
高伦伸了伸脖子,疑惑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江淮目光垂低,良久,才轻笑一声,道:“从前的一切,都不算了吗?”
欢喜的,悲伤的,感动的,愤恨的,你欠的,我欠的,是都要两清吗?
高伦望见她眼中的那抹复杂,有薄薄的雾笼上那两颗漆黑的眸子,随即,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江淮攥着那张帕子,五指用力发白,不久,手一挥,抛掷冷风中。
它乘着冷风,越过高墙,无力的埋在雪堆里。
深吸了一口气,她道:“这样也好。”
只是不知哪里飘来一片雪花,顺着她的领口钻进去,那冰凉的东西触碰到温热的肌肤时,惹得一个激灵,水流顺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