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街。
因着北堂年迈的阿爹去世,她经江淮同意,就回了越州老家打点后事,所以最近都是高伦随行左右。
自打兰桑将江淮交代的事办好后,皇帝那边却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江淮打听到这几日黎宋入宫频繁,知道也差不多了,所以不急。
“到了。”江淮道。
高伦先是抬抬脚,在那被踩得都凹下去的光滑石阶上蹭了蹭,随即抬头看着这个整个玉林街最街尾的狭小铺子,那扇漆黑的招牌竖在雪地里,上面用漆料随意写了‘打铁’二字。
他疑惑道:“大人,咱们来这铁匠铺做什么?”
江淮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开门。
高伦透着那破败的门缝往里瞅了瞅,眼睛却直接被里面渗出来的热意熏得直流泪,往后退了一步,眯着眼把住那门闩,往后一拉。
呼——
好家伙。
滚烫的热意刹那间扑面而来,像是对着刚出笼屉的包子似的。
“咳咳……咳咳。”高伦被呛得喘不过气,“大人……您先进吧。”
江淮的眸子也被熏得有些湿润,她甩开两仪扇挡在脸前,踢了踢衣摆,踩着半融化的雪泥走了进去。
这个铁匠铺很小,还不足留心居卧房的一半大,却是五脏俱全。
里面只有一个老师傅在干活。
看样子,他已经年过甲子,那张常年被熏烤的红紫的脸上,两只眼睛丝毫不花,在弥漫的热气中亮着摄人的精光。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脏污的裤子,和一个野生鹿皮缝制的围腰,那上身露出来的肌肉鼓胀着,随着次次动作,纹理也漂亮的律动着,仿佛蕴含了无数的力量。
此刻,他正在为一柄破旧生锈的剑重新淬体,那足有三百公斤重的锤子握在他手里,轻松的好像一根树枝,每一击,都有火星四溅而出,蹦在手背上针扎似的疼。
老铁匠对走进来的江淮视而不见,非要砸满一千下才肯停,江淮上次来的时候领教了这位的倔脾气,索性这次也不急着催,四处好奇的观瞧着。
这个铁匠铺空间狭小,本就低矮的墙壁上挂满了要打的和打好的铁器,算是十八般兵刃各路齐全。
期间,她瞧见了一杆横在两颗钉子上的银枪,不由得被上面的精美龙纹给吸引住了,又往前靠了靠,双手往上一盛,将这杆银枪托在手中。
“喔——”
手臂禁不住垂下,江淮忙用了力,不由得低低一呼:“这足足得有二十公斤沉吧。”
老铁匠头也不回:“二十二公斤。”
江淮在手里掂了掂,这杆银枪实在是极品中的极品,尤其是这制作枪尖儿的铁料,她细细观瞧,竟从未见过。
老铁匠轮下最后一锤,伸手握住那剑柄被火烤的通红的部分,直接插进一旁的水桶里,随着刺啦的一声响,有无数白烟涌出,顺着开着的门往外冒。
高伦光是站了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是汗了,见又有这么多烟冒出来,忙不迭的跑到一边去了。
“这杆枪名叫朝阳,枪尖是用漠领北山下挖出来的玄铁所制,淬了十斤才淬出来的。”老铁匠一边擦手一边道,“而这个枪杆是用平梁盛产的稠木制成的,外面铸了一层薄薄的银水,晒干后重新打磨,再雕上龙纹。”
江淮仔细的听着,随即撩起那上面的黑色枪缨,道:“平日的枪缨不都是红色的吗?这个怎么是黑色的。”
老铁匠解释道:“我虽是中原人,但自小长出漠岭。”
江淮闻言恍然,边蛮四族中,唯独漠岭信奉的是日神婆,而日神婆的真身传言是一匹黑马,所以漠岭的所有新生儿在一出娘肚子的时候,就要取下一截马尾毛装进阿娘亲手缝制的祈福袋里,生死不能离身。
这是其一。
其二是因为,漠岭为四族之首,豪放不羁,向来被誉为马背上的民族,取马尾毛贴身带着,也有盼望部落能日益兴盛的意思。
“这么重要的东西,您怎么取下来拴在这杆朝阳枪上了?”江淮问道。
老铁匠瞥眼:“我都说了,我不是漠岭人。”
江淮点点头,望着手里这杆枪,愈发爱不释手起来,问道:“这枪多少?”
老铁匠转身的动作一停:“我不缺钱。”
江淮想了想,又问道:“那是不卖了?”
老铁匠精明的眸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伸出右手来,道:“把手给我。”
江淮听话的把左手递了过去。
老铁匠没接,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臂,重重用力。
江淮疼的蹙眉,这老铁匠挥动三百公斤重的铁锤像玩一样,这会儿故意用力,自然是疼痛难忍。
察觉到那手臂的异样,老铁匠问道:“有伤?”
江淮点头。
老铁匠松开她的左臂,又把住她的右臂,捏了捏,低头打量着那只虽然纤细瓷白,但分毫的律动都极具规律和力道的手指,随意放下,道:“你使得了,送你了。”
江淮一愣,满头雾水:“您说什么?送我了?”
老铁匠转身撩开小门的布帘子进去,捧着一个盒子出来,道:“这枪我打好了七年,一直没有能使得了它的人,今早想着拿出来晾晾,你也算是有缘,使得了,送你了。”
江淮知道这是个倔老头,他说不给,你杀了他都得不到,他说给,跑到天涯海角也得塞进你手里,遂笑道:“多谢。”
说着,扔给高伦。
那人踉跄一下,勉强接住。
“你前段时间要的东西。”老铁匠把那个棕色的盒子递给江淮,“七百两。”
江淮刚打开,就听门外的高伦惊呼:“七百两?你这老头抢钱啊!”
“值。”
江淮打断他的话,又把那盒子盖上,赞叹道:“值,值七千两。”
“七百两。”
老铁匠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回身继续去处理方才那柄剑了。
江淮眼神示意,高伦百般不愿,十分抠门的从怀里掏出那叠银票放在一旁的一个铁盒子里,道:“付了啊。”
老铁匠轮着铁锤没说话。
江淮道了声谢,转身刚要走,那老铁匠却又开口道:“大人戴的牛皮护腕有些磨损了,不需要修一修吗?”
江淮闻言,抬起手腕来瞧了瞧,那对最多能射出三根救命钢针的棕色牛皮机关护腕除了颜色有些不明艳外,其余完好无损,道:“哪里磨损了?”
“里面的弹射簧有一截磨损的厉害,你听不到吗?”老铁匠道。
江淮视线撇过去,眼珠上下一动。
这牛皮机关护腕是长信王生前和家父、师父三人一起研究出来的,整个六道阁只有自己,和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金丝雀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花蟒各有一对,也算是不外传的保密机械,她自然不放心交给老铁匠。
“不必,等它彻底坏了,我再来修。”她道。
老铁匠道:“不送。”
江淮又看了他一眼,合上门出去。
额上的汗一瞬冷风吹干,她狠狠的打了个寒噤。
高伦看着她手里的那个盒子,问道:“大人,这是什么啊?”
江淮所问非所答:“去柳相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