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断月楼。
围子床的层叠帘帐后,传来长欢懒散的声音:“望云。”
望云将打好的热水放在一旁,轻脚走去内殿的榻边,唤道:“公主?”
一只柔荑般的纤手伸了出来,指甲上的丹蔻艳红如血,轻一挽帘,她自后面探出那半张惊鸿侧颜,美目流转间漾出一波又一波的娇媚之态,淡淡道:“几时了?”
望云一边帮她穿鞋,一边道:“辰时一刻,公主这就起吗?”
长欢轻轻一应,拢了下身上的白色寝衣,掩住胸前的粉色肚兜,起身走到一旁的花案前,斟了杯茶:“江淮他上路了吗?”
望云把那帘帐拉起用钩子挂好,道:“还没,后天早晨才起身去洮州呢。”说着,她轻俯身,把榻上的褥子整理好。”
“公主,旭王殿下来了。”有小宫女进来通禀道。
长欢闻言,道:“大哥怎么来了?”刚说完,她黝黑的眼珠左右一转,便已经想明旭王的来意,“望云,更衣。”
“是。”
望云应了一声,取下旁边的那件芍药红双叠抹胸襦裙帮她换上,又低头整理那裙摆上的褶皱,问道:“公主,大殿下怎么无缘无故的来了?”
“无缘无故?”长欢打量着指甲上的那抹红,“既然来了,又怎会是无缘无故。”
望云识趣的没有继续问下去,但长欢却依旧幸灾乐祸道:“钱景春和陈寿这次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却落到了江淮手里,也算是倒了大霉。”
望云也窃喜一笑,伸手抚了一下那轻柔的裙摆,随即跟着长欢出去了。
正殿中,旭王正坐在软榻上喝着刚沏好的茶,瞧见长欢走出来,往后看了看,意味深长的说道:“起的这么早啊。”
长欢走过去,直接夺下他手里的茶杯,毫不客气地说道,“大哥今日来我这断月楼,有什么事吗?”
旭王眼珠一转,笑了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我可是兄妹啊。”
长欢挥手,望云便带着其余的宫女出去了,顺便合上殿门。
她一拢衣袖,以极高的姿态坐在旁边,下巴微扬,话中含着讽笑:“大哥,江淮后日就要出发去洮州了,你若是再磨蹭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旭王敲桌子的食指一顿,旋即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是长欢聪明。”说着,伸手拍了拍她圆润小巧的肩膀。
长欢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弃,一把打开他的手,冷艳道:“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旭王不在意她的动作,往前凑了凑,细细笑道:“那你这是……肯帮我了?”
长欢理了理袖口,淡漠道:“江淮现在肯定在帮老四做事,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帮了你,我也有好处不是吗。”
旭王仰头哈哈一笑,不住口的说道:“要不然父皇喜欢你呢,就是聪明。”
长欢敛了笑容,道:“说吧,怎么做。”
旭王闻言,面色逐渐严肃起来,道:“我可听说,这次和江淮一起去洮州的……还有骆礼维,他是……你这边的人吧。”
长欢应了一声,低低道:“不错。”
“再者……我听说他手下的宗门……归云宗在洮州有分部是吗?”旭王一点点坦明来意,声音轻微道。
长欢斜眼:“不错。”
旭王清了清嗓子,再要开口,却见长欢手帕一甩:“可我记着,老四的鸿蒙斋在洮州也有分部啊。”
旭王抿唇一笑:“那又如何,就看谁的动作快了。”
长欢瞟了她一眼,起身往内殿去了,边走边道:“我知道了,大哥请回吧。”
旭王眉间一皱,也缓缓起身:“你……知道什么了?”
长欢脚步不停,声音越来越远,夹杂着讥讽:“引羊入狼窝,共擒之,分而食之。”
旭王琢磨着这句话,片刻一笑,转身离开。
长欢回了内殿,叫望云把席背的长发梳好,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惊为天人的面颊,眉梢一扬:“望云,我有多久没去望仙台了。”
望云算了算:“有两个多月了。”说着,束发的手一停,“公主要去看六殿下?”
长欢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带着望云去了望仙台——成王所居。
望仙台殿如其名,竖于皇城北角的山石之上,隐于林叶之间,神秘而静逸。
长欢叫望云在外面等着,自己拎着长裙一阶一阶的走了上去,推开那扇殿门,迎面一阵檀香,再然后,是清晰且节奏平稳的木鱼敲击声。
她步履平缓的走了进去,绕过一架极长的屏风,停在了佛堂前,年仅十八岁的成王——宁容远正跪在那个干净的蒲团之上,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望仙台并无任何侍候的人,听到有人进来了,他动作一停,眼睛也不睁开,两秒后,再次继续着方才的事。
长欢清冷的声音响在殿里:“我听骆侍郎说,你都已经半个月没上朝了。”
成王不为所动,背影甚是孤傲。
长欢也不急,又道:“你这样,不是让大哥和老四钻空子吗?”
成王充耳不闻。
长欢敛眸:“父皇前几日在前朝议事的时候……提了你一句,看样子是有些生气了,你便是做做样子,也得去一趟麒麟殿吧。”
听完这一席话,成王终于睁开眼睛,眸光极为淡漠,他仰视着前方的佛像,道:“姐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长欢淡淡道:“你我可是亲姐弟,我过来看看你不是应该的吗。”
成王缓缓站起身,转身投向亲姐姐的目光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既看过了,就请回吧。”
“你若是一直这样,拥你为储的朝中诸位公卿,会散了心的。”长欢劝阻道。
谁知成王丝毫不领情,并且不顾姐弟情谊,当面拆穿她的心思,道:“拥我为储,是拥姐姐为储吧。”
长欢面色不变,语气轻巧:“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比当皇帝还好的事吗?”
“那仅仅是之于姐姐。”成王转过身,道,“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想做什么?念一辈子的经,然后出家?”
成王没有回答,而是又跪回了那个蒲团之上,继续念着佛经。
长欢盯着他单薄的背影,微扬下巴,再次露出那种世人没有的高姿态,她身为一国长公主,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般傲气,自是他人求不来的。
“你不当,姐姐当。”
成王闻言,敲木鱼的手停在半空中,呢喃道:“人生八苦,依我看,还是求不得最痛,放不下苦。”
长欢转身的动作一顿,侧眼看他:“若是放不下,而非要求呢?”
成王平静道:“人生便会有诸多痛苦。”
“为何?”
“只因不识自我。”
“如何破?”
“人处荆棘中,不动便不刺。”
“怎么说?”
“帝位于皇室中人,如火中粟,刀刃蜜,取之烧手,舔之伤舌。”
“取了,舔了,却还是坐上了帝位呢?”
“自古以来,有得就有舍,既然得了帝位,就要舍弃双手,舍去舌头,皇权难抓,有苦难言。”
长欢心有些沉闷,却又听成王道:“少欲,则少烦,姐姐,这帝位注定不是你的,便是巧取豪夺在手,也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故弄玄虚。”长欢皱眉,拂袖而去。
成王听到那重重的关门声,轻轻一叹:“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片刻,空荡的殿内,再次响起那敲击木鱼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