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沙船到了洮州北码头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那洮州刺史常密亲自带人相迎,各县县令文案齐聚一堂,大有迎接亲属回乡过年的架势,以江淮为首的一行人下了船,晃了一路,脚底都有些虚软,更有骆宛竹这种坐不了船的,脚一沾地便开始疯狂的呕吐起来。
而她那亲爹骆礼维更是险些散了架子,干脆连船也不下了,躺着不起。
由此可见,有武功傍身真是百利无一害。
说实话,江淮这胃里也不怎么舒服,但好在郁闷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想吐都吐不出来了,只脸色有些苍白。
她一手扶着骆宛竹,一边对面前行礼的常密道:“免了。”
常密抬起身子,一缕小胡细而长,像是截黑麻绳,他谄媚笑道:“御侍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已备好了盛宴,还请大人、骆侍郎和御业大人移步。”
江淮低头查看了一眼骆宛竹,她俨然是不行了,遂道:“罢了,折腾了一天,我们只想休息休息,盛宴就不必了,不知住所备好没有?”
“当然。”常密点头道,“宝华驿馆。”
江淮凌眉微挑:“驿馆?”
常密忙不迭的说道:“大人且听下官解释,这宝华驿馆可不是随便就能住的,这还是几年前,皇上派慕容御史来调查何世泽贩卖私盐的时候,下官命人建的,肯定不比您的侯府差,而且素日不外开的,干净得很。”
“舅舅住过?”江淮意味深长的说道。
常密并不知道他们这对舅甥正处于针尖对麦芒的阶段,自以为好笑的打趣儿道:“这不是巧了吗,舅舅住完,外甥女住。”说着,哈哈一笑,“大人一家还真是深受皇恩啊。”
江淮皮笑肉不笑的礼貌了一下,随即带着几近昏厥的骆宛竹和骆礼维去了宝华驿馆——那是个五层木楼,虽是木制的,但却结实的很,而且格局很是不错,旁边还种了两排梅树点缀,此一举,深得她心。
也不闲谈,众人飞快的安顿下来。
江淮住在二楼最左边的那间最大的屋子,推门进去,里面的陈设都很精巧,从地面到墙面再到梁柱,沟沟缝缝都十分干净整洁,中间的花桌上还放着一个梅花插瓶,粉色的花瓣上雪水微化,泛出微微的晶莹来。
她走过去随意摆弄了下,随即抻了个懒腰坐在那柔软的围子床上,这枕头也软的吓人,好像一按就能按穿一样。
彼时已经戌时三刻,天色浓黑。
江淮刚要褪去衣衫好好的睡上一觉,突然窗户外面有石子打了上来,击在那窗纸上发出细嗦的声音,她疑惑的走过去,小心的推开个窗缝,视线往下一瞧,那在楼下仰头冲自己笑的男子,不是别人。
正是她的三表哥,慕容清。
那人挥挥手,示意她把窗子开大点儿。
江淮一脸的莫名其妙,但怕被别人看到他在这里,只好把窗子打开。
慕容清淡淡一笑,踏着那颗梅树纵步而起,一个旋身,稳稳的落在了那窗框之上,动作轻巧的像只白鹤,手一撑,稳稳的落在屋子里。
转身,合窗,再转身,从头至尾都没有发出一点稍大的声响。
江淮眼中暗惊,竟没想到慕容清的轻功这么好,那小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输在自己的手下,难不成是故意让着自己?
毕竟在见识过黎泾阳的深藏不露后,她对从前总是瞧不起的一行人,看法也有些变化,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正是这个道理。
“居然这么快,我还以为你明天早上才能到呢。”慕容葏整理了下衣摆,淡淡道。
江淮蹙眉,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御侍大人这么大的阵仗,我能不知道吗。”慕容清笑道,“我今早收到了大姑母的信,叫我在这里多照顾照顾你。”
江淮抱胸,自得道:“我还需要你照顾吗?”
慕容清去倒茶的动作一顿,回头挑眉道:“那这里你有我熟吗?”
江淮被问住了,随即摆手道:“熟不熟……你……什么时候来的洮州?”
“有几天了,来这儿见个朋友。”慕容清道,“等过两天就回去。”
江淮点点头,眼珠一转,问道:“慕容清,我问你,这洮州最大的鱼商,你知道是谁吗?”
慕容清早就打听好了,便道:“这洮州不像长安,总共也就两个码头,也就是只有两个大头鱼商,一个叫董淳的,另一个……好像姓何,叫何牧,都是本地捕鱼,本地卖,没听说有从长安运鱼私售的。”
江淮斜眼:“私运活鱼贩卖,这么大的事,怎么会让你知道。”
慕容清‘切’了一声,点点桌子:“我也知道,我只不过是把市面上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你罢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江淮瞧他这一脸不忿的样子,忍笑道:“好,多谢三表哥帮忙,君幸感激不尽。”
慕容清听她这温声细语的,顿时心都化了,坐下来捧脸笑道:“那你拿什么报答我啊?”
江淮满眼嫌弃:“报答你什么?”
慕容清想了想:“还记得你上次给我包的那碗馄饨吗?”
江淮略微敛眸,淡笑道:“三年前你骨折的那次?”
慕容清点了点头,道:“就是那次。”
江淮转身回坐榻上,平淡道:“你不是说不好吃吗?”
“说不定你的手艺在这两年进步了也未可知啊。”慕容清甚不在乎,“我正好帮你尝尝,等以后嫁人了,省的被夫家笑话。”
江淮握了握自己的手,道:“我这双手能使得了刀剑,却对绣花针无策,包馄饨?抡菜刀也只会杀人,你还是随便去个酒楼,自己点着吃吧。”
慕容清脸色微沉,往后仰了仰:“你这人真没趣儿。”
“没趣儿就快走吧,我要睡了。”江淮起身去拽他的领子,一路把他拽到窗前,上脚一踹,那人华丽丽的落在那梅树上,再一起,平缓落地。
随即回头对她无声的,用薄薄的嘴唇说了一句:母老虎。
江淮眉梢飞扬,张嘴用力的咬了一下空气,清脆一声响。
慕容清一愣,翻了个白眼,转身潇洒的离开了。
江淮望着他的背影,沉闷一天的心情终于稍有缓解,合上窗子,上榻入眠。
此夜,黑的厉害。
但外面的风却异常的凶猛,一下一下的撞击着窗纸,像是狂涌的浪潮,拍得众人的心都微微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