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州大戏园。
后台,顾无瑕擦了方才台上留下的眼泪,脱下戏服,摘去头饰,开始缓缓卸妆,沾了热水的白帕子一点点的蹭着,倒不至于在寒冬腊月皴裂了肌肤。
她是中原第一位女旦,嗓子好,身段也好,名震九江七山,加之性子孤傲,所以素日除了顾班主和顾木香,没几个敢上前说话的,就算是挤死,也得腾出个空地来给她。
嘈乱的响动中,有一道脚步声异常清晰,接踵而至的则是一道更为清冷的说话音。
“那日多谢姑娘相救。”
江淮站在她的身后,一双锋利的眼睛紧咬着铜镜中的顾无瑕。
她的妆容只卸了一半。
半边素面,半边浓妆。
正如人生两面,台上和台下。
顾无瑕缓缓站起,转过身恭敬的行了个膝礼:“民女见过御侍大人。”
江淮抬眼,淡淡道:“免。”
顾无瑕又转身坐下,继续着方才的事情,道:“不过是传了个话,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江淮眼珠黝黑,轻泛光泽:“不过是传了个话?姑娘不知,就是这句话,救我了一命啊。”
“是吗?”
顾无瑕抹去最后一道口红,随意的将手帕掷在一旁:“既如此,只当是无瑕报答大人的捧场之情,不做别的。”
江淮抿唇,停了停,又道:“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想要什么,或者是顾家班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顾无瑕淡漠一笑,犹如初夏悄然开绽的茉莉花,洁净而独立,她解开领口的扣子,往后轻掀,露出大片的雪白玉背来,骨骼灵巧,双肩圆润,只留了一件湖蓝色的肚兜,那两根细带从纤瘦的腰肢前绕出,系着一个灵巧的结扣。
江淮微微蹙眉,下意识的侧个身子挡住她。
但不知道的是,后台数十人,没一个敢把视线投过去,或是贪婪一刻。
“我什么都不缺,大人若真的想还人情,就去找我师父问问吧。”顾无瑕拿起一旁的备好的便衣来穿好,淡淡道,“其实大人不必如此,您狠狠的处置了董淳,也算是替我们顾家班出了口恶气。”
江淮不解:“什么?什么恶气?”
顾无瑕拿起木梳子轻轻的理着头发:“前些年我们在这儿唱戏的时候,那董淳喝醉了酒,调戏于我,还命人砸了场子,现在流刑北疆,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江淮抿唇一笑,轻眨了下眼睛:“还真是巧了,对了,如果姑娘有意,我可以把你弄进皇戏班,待遇比这要好很多。”
“不必了。”顾无瑕道,“无瑕只是个唱戏的,走南闯北不过是为了糊口,注定要流浪天涯,就像师父说的,什么时候死了,我们才算是定居。”
“为什么?”江淮问道。
顾无瑕转过身来,面容干净,目光淡然:“戏子薄情是常理,不瞒大人,我台上唱的是山盟海誓,到了台下,我却是整个班子里最不屑这句话的,戏子注定是两面人,台上演尽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台下,却都早已经看透了红尘百态,最后,不是我活成了台上的她,就是我死了,她还在。”
江淮略微垂眸,没有说话。
顾无瑕拾过方才的那张帕子递到江淮面前,道:“大人看,无瑕就像是这张帕子,什么时候容颜迟暮,嗓音衰哑,台上的命数也就尽了,况且,也真的没几年了,我现在就像是那悬崖上开的花儿,美极,也险极。”
江淮意味深长道:“若是被人摘下来,细心呵护一辈子呢?”
顾无瑕一顿,眼珠上下咕噜打量着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是略带自嘲的:“戏子最不入流,卑贱如泥,寻常百姓尚且瞧不起,又何况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呢?即便我现在被万人呵捧,可我说到底,也只是个戏子。”
她像是触到了心事,话突然多了起来,坐回椅子上道:“师父说,为戏者,一生要唱的戏词是有数的,唱一句少一句,唱完了就没了,所以我轻易不开嗓,我不想下台,对于我们戏子来说,那不是下台,那是死。”
江淮捉摸着她的话,片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姑娘的意思我懂了,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只是这个给你。”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了过去。
顾无瑕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只是个信封,里面不过是装了张白纸而已。”江淮说道,“若有一日姑娘遇上了什么困难,就叫人把这封信送还给我,顺便在那张白纸上写好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是能办的,我定竭力而为。”
顾无瑕攥了攥,随即小心翼翼的放到自己的妆奁里面,合上木盖子,又给江淮行了个膝礼,道:“多谢大人。”
江淮点点头,转身离开。
顾无瑕盯了一眼她的背影,又坐回原位置,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轻眨了下眼睛,溢出半分伤情。
——
等回了医馆,江淮停在二楼拐角,听着屋里传来慕容清杀猪般的声音。
她蹙了蹙眉,等老郎中拿着药箱出来,才不紧不慢的抬头。
老郎中吓得腿脚一哆嗦,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连连道:“大……大人。”
江淮已经知道了他受常密指使,往自己治疗左臂伤口的药里掺杂软筋散的事了,但多日过去,却并未发作,想要就此作罢,毕竟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已而为之。
“他怎么样了?”
老郎中心有愧疚,底气有些虚:“因着三公子中的箭很细,没有伤到重要器官,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有两天就能完全愈合,只是身体过了层蛇毒,还是要调养一段时间。”
江淮颔首,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郎中忙不迭的说道,“若是没事,就先……”
“下去吧。”
“哎哎哎。”
听着那人纷乱的脚步声,江淮天天嘴角,还是掩不住眼中的杀意。
“大人回来了。”
迎面,是老郎中的那个孙女,云泉。
江淮应了一声,眼中的杀意又渐渐隐去。
云泉调皮的轻笑一声,道:“大人,那个什么三公子比您还怕疼呢,方才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眼泪都疼出来了。”
江淮轻轻一笑,揉了揉她的发丝,道:“是啊,他就是爱哭。”
云泉又摇了摇头:“我也是这么说他的,可他却说流眼泪的疼都不是真疼,真疼的话,是流不出眼泪的。”
江淮以为这只是慕容清死要面子的借口,顺嘴就问了一句:“那什么时候是真疼啊?”
云泉脱口而出:“他说,去年最后一场秋雨的时候。”
江淮一愣,心里泛出一抹酸涩。
最后一场秋雨,那不正是自己‘死’去的时候吗?
想着,转身利落的下了楼梯。
云泉疑惑道:“您去哪儿?”
“煮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