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淮和新上任的洮州刺史段荣交接好一切事宜,这是个言谈举止都十分有条理的中年男子,虽然有时话语间过于固执,不善变通,但至少原则性强,能真心实意为老百姓着想。
和慕容清和顾无瑕告别之后,几人便踏上归程,沙船之上,骆宛竹以防眩晕,直接就去船舱睡觉了,甲板上,江淮和骆礼维依靠着栏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意味颇浓的闲聊着。
江淮道:“这次能脱险,还真是多亏了骆侍郎出手相救。”
骆礼维淡淡一笑:“大人客气,说到底,还是三公子功劳大些。”说完,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辛苦了大人。”
江淮也笑了笑,道:“那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黎宋难逃法网,钱景春也栽了,兴许运气好,旭王也难脱牵连。”
骆礼维眼底暗惊,没想到江淮居然在自己面前如此口无遮拦,眼珠一转,心道:难不成是想要‘招安’自己了?
江淮察觉到他的细微异样,冷冷一笑:“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骆侍郎的良苦用心我都懂,等回了长安,自会如实禀给上面那位。”
骆礼维斜眼:“哪位?”
江淮将视线投远,眸光一分分的暗了下来:“侍郎非要如此吗?”
骆礼维打哈哈一笑:“自然不是,有大人担保,想必明王殿下的门槛,也是能迈过去的。”
江淮背靠栏杆,任由江风扑打后脊,仍旧岿然不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长欢公主的势力也不差,怎么侍郎这么快就要另择主?”
骆礼维微眯的眼睛一闪精明:“在朝为官,若想要扶摇直上,就只有参与夺嫡,它就像是混乱中的一把梯子,选好了,平步青云,选不好,粉身碎骨。”
江淮眼神轻敛:“是吗?难不成在朝为官不参与夺嫡,就永远都没有出路吗?吏部那位姓何的侍郎,不就是两不相干,一身清廉吗?”
骆礼维笑的讥讽:“清官?大人说笑了,那不过是永远屈居于人下的臣下臣罢了,自以为脊梁挺得直,其实,他都没站起来过。”
江淮听着,突然笑开了,声音虽冷,却是欢快的。
骆礼维被她的笑弄一头雾水,道:“大人笑什么?”
江淮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往下伏了伏:“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世上没有清官,只有贪多的,和贪少的,这何侍郎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必定有他自己的手段。”
骆礼维捉摸着这句话,也笑了两声,那撇黑胡上下一抖,他问出一直堵在心里的问题,道:“下官斗胆,有件事情一直想要问大人。”
江淮淡淡道:“侍郎但说无妨。”
骆礼维斜睨着她:“大人不也是一直处在中立吗?为什么后来也选择参与夺嫡了?”
意料之中,江淮答得也自然:“在朝中处中立,就像是沙漠中……头顶无树叶遮盖的旅人,迟早会晒死,渴死,饿死,再者说,倘使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不长记性吗?”
骆礼维颇有意味的笑了笑,又听江淮道:“那侍郎呢?为什么选了明王?”
他反问笑道:“那大人呢?大人又为何选择明王?”
江淮抿唇微笑,不作言语。
骆礼维转过头,淡淡道:“五年前,当他被大人揭举贬去渝州的时候,我以为他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所以朝中两党,比起行事鲁莽的旭王,还是长欢公主更靠谱一些,虽然有时候会自作聪明,但至少心思细腻,处处得以考虑周全。”
说着,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明王殿下居然还能回来,他回来了,就说明皇上的心意已经定了,储位就是他的。”
江淮问道:“你怎么这么确定?皇上可没给他平反,而且去年,他一私闯御史府救我,二违命到长生教救我,此等举动,可是让皇上怒极啊。”
骆礼维解释道:“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明王是皇嫡子。”
江淮一咬嘴唇上的死皮:“有何缘故?”
骆礼维怅然一叹,眺望前方:“我也不知道,兴许是皇上就是庶出,所以异常重视嫡出子女,也兴许……明王殿下和他年轻时很像。”
江淮好容易挑起些兴趣,问道:“皇上年轻的时候,什么样?”
骆礼维轻眨了下眼:“他现在也不老,才四十有四。”
江淮思忖这这句话,低头,望着那翻滚的江浪,再没开口。
——
江上风浪渐平,沙船悠然行驶,至傍晚,到了长安码头。
彼时夜深,长空浓黑,明月掩在薄云之后,连星子也分毫不见。
几人下了船,分道扬镳。
因着算错了时间,所以侯府并无马车来接,江淮并北堂一起往回走,路上万家灯火,也算是一片通明,她淡淡道:“你父亲那边都弄好了吗?”
北堂点头:“都葬好了,和我娘一起。”
说完,两人转进南塘街街口,抬头却发现,那里站了个人。
那是个身形健硕,气势浑厚却敛而不发的男子,他一袭黑袍在身,与这黑夜近乎融为一体,俊朗的面上,刀锋般的眉下,一对眸子淡漠如冰。
江淮一愣,不可思议的说道:“师兄?”
贺子沉应了一声,瞧见她脚步飞快的走过来,道:“回来了。”
江淮惊喜一笑:“你怎在这儿?”
“昨天刚到长安,来接你的。”贺子沉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一边淡淡道,“宗里有任务要百里去做,所以我就来看看你,听说……你又受伤了?”
江淮一愣,猛地想起花蟒来,便问道:“是不是……花蟒回去跟你说什么了。”
“花蟒死了。”
贺子沉面容冷峻,语气却比这寒风还要轻巧三分。
江淮眼底一惊:“死了?怎么死了?”
贺子沉领着她往回走,淡漠道:“不弄死他,难道要他来长安弄死你吗?”
江淮听这话,看来是贺子沉动的手没错了。
她抬起头,望着那个如同神佛般镇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黑幕下竟有些耀眼的不能直视,胸膛里,那颗略有慌乱的心一瞬安稳了下来,她低低道:“给师兄添麻烦了。”
“本就是他找死。”贺子沉说完,转移了话题,“明天上朝,要直接定黎宋的罪吗?”
“恩。”江淮道。
“私自倒售长安货物,勾结关家宗门谋害朝廷命官,这么大的罪过,黎家满门都没救了吧。”贺子沉道。
“最轻是流刑,至于其他的,还得要皇上定夺。”
“灵儿怎么办?黎泾阳必受其父牵连,到时候回西昌的路上,不是要少一个人吗?”
江淮眼珠微微一动,低声道:“我自有办法。”
贺子沉转过头,把她身上的黑袍往上又拽了拽,道:“辛苦你了。”
“无妨。”
……
两人路过一个巷口,不察,有道阴沉的目光突然从巷内渗了出来。
……
修仁看着身旁那个浑身被隐怒浸透的男子,不安道:“殿下,御侍大人都平安回来了,咱们也回去吧。”
宁容左收回目光,声音平淡:“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