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宣明正殿。
科举殿考的具体规格和女官殿考一模一样,殿中摆放着工具齐全的矮桌和蒲团,笔墨纸砚换新后皆是上等的极品,只是位置有二十个。
除去最后确定入选的‘三世家,七寒门’共十人外,还有另外点数成绩仅次于他们之后的十人,作为皇帝的备选。
区别在于,前十个确定都会留用入仕,后十个就纯看运气了。
至辰时,天气不冷不热。
皇帝从后面走出来,坐在主考的龙椅之上,其余人也按部就班,右边一列分别是国子监祭酒沈萧、礼部尚书钱景春、长青阁御业徐丹青,还有负责记录的郭凛和潘高枝。
江淮照常坐在左手边的矮案前,她这一列另空出两个位置来,按规矩是皇上钦点的陪考,今年有大理寺卿徐九卿一个,另外一人至今未现身。
不一会儿,立于殿前的秦戚拂尘一挥,江淮以为是要宣考生入殿,却听他狭长的声音发出,喊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宣明王殿下入殿——”
她抬眼,瞧见殿门口站着的某只狐狸,凌眉一竖。
皇帝只是应了一声,随即招手让他进来。
宁容左只道了一句是,然后走进来,坐在了江淮身边那个空着的位置上,拂袖撩衣,登时有清凉的香气传过来。
江淮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一下,微微斜眼,发现那人懒散的歪靠在椅子上,也不抬头,只是玩着那置放在面前的翠玉笔架。
他既然没吭声,江淮也就没在意。
皇帝道:“秦戚,宣考生上殿。”
“是。”
秦戚点头,旋即再一挥拂尘:“宣中书侍郎范仇次子,范良生入殿——”
话音落了,殿门口走出来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江淮上眼,这个范良生和他父亲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就是眼睛大点儿。
他按规矩进来,然后跪地行礼道:“小生范良生,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大人请安。”
皇帝垂眸:“今年世家的所有考生中,你是第一名?”
范良生不卑不亢:“是。”
皇帝道:“挺好。”说着,叫他入座。
再然后,秦戚继续宣召。
“宣户部尚书裘茂长子,裘鹤入殿——”
“宣卫尉寺少卿祖杉长子,祖逸安入殿——”
皇帝翻看着名册,今年入殿选的三个世家名额看来已经定了,再挥手,秦戚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扬声喊道:“宣兰州金城县考生,黄一川入殿——”
他说完,一个衣着明显和前三位有着天壤之别的青年款步而来,初次面圣,俯首于天子脚下,他竟也丝毫未露出任何怯意,按规矩行礼:“草民黄一川,给皇上请安,各位大人安好。”
皇帝势要力捧寒门,所以一见到这种气骨不俗的寒门考生,登时眼睛都亮了,背脊缓缓挺直,一指他:“一川?可是出自贺铸的词?”
黄一川弯着身子,声音有些低:“回皇上的话,草民的名字的确出自贺铸的《青玉案》。”
“你爹娘给你取得?”
“回皇上,是草民自作主张,临入京前私自更改的。”
“倒是好听。”皇帝微微颔首。
宁容左放下那个笔架,恍然来了兴趣,淡淡道:“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说着,坐直身子,打趣道,“那你应该叫黄时雨啊,怎么叫黄一川了?”
黄一川微微一怔,没觉得为难,而是淡笑道:“回殿下的话,草民的弟弟叫黄时雨。”
众人闻言,都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皇帝也挺满意这个黄一川的行事谈吐,叫他入座。
秦戚这边继续宣召。
“宣通州通川县考生,谢云霄入殿——”
“宣通州通川县考生,谢云鸿入殿——”
皇帝挑眉,翻了一下名册,这两人上下只有三个点数的差距,是对亲兄弟。
“宣新州永寿县考生,于麓入殿——”
“宣梁州南郑县考生,罗昇入殿——”
“宣扬州江都县考生,付清柏入殿——”
寒门考生就剩下最后一位,秦戚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了,江淮疑惑的抬起头,瞧着那个老太监对着手里的名册看得十分仔细,恨不得贴在眼睛上,然后回头不安的看了一眼她,才半信半疑的喊道:“宣——”
江淮忽然觉得不妙,秦戚这一眼把她给看慌了。
“蓟州——”
“黄梅县考生——”
江淮眉间皱蹙,果然,最后那个名字被念了出来。
“韩渊入殿——”
话音未落,那个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青年徐徐走了进来,他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犹如躲开一条条伺机的毒蛇,恭敬跪地行礼。
这人一出现,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视而不见,只是颇感兴趣的问着韩渊的话。
江淮和右侧的郭凛对视一眼,然后又看向钱景春,那人一脸‘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的表情,至于徐氏父女,他们没参与那场阴谋,但也多少听说了些,见他们在阴沟里翻了船,只是皱了皱眉头。
然后,她又看向沈萧,那人一脸的波澜不惊,眼底显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该死,好一记釜底抽薪,抽的她脑仁好疼。
再抬眼,对面的钱景春已然是忍不住了,她拼命的使眼神给他,叫他不要多嘴,这明显是皇帝和沈萧做的手脚,别去捋虎须!
可那人许是跟着旭王跟的久了,性情也多了几分莽撞,再加上这件事情他们蓄谋了这么久,却在仅此一朝翻船,任谁也会受不了。
“皇上,沈祭酒。”
江淮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开口,截住钱景春。
她道:“恕微臣斗胆多一句嘴,几位大人评判出的成绩,微臣曾看过一眼,这位韩公子,若是没记错的话,好像不在寒门前七中。”
谁知道沈萧微扬下巴,淡笑道:“想必是大人看错了,这位韩公子便是错过了初试大考,最后的点数加起来,也足足有九十呢。”
江淮看向韩渊,那人只是低着头,她只好点了下头:“既如此,那是我记错了。”
果然,是这个沈萧在私下做的手脚。
可是姓钱的那位尚书,很明显不满意,阅卷评判的时候他也在场,徐丹青也在场,难不成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判错了?
但徐丹青已然知道了其中缘由,选择敛而不发。
钱景春脸色憋红,终于忍不住要开口。
江淮心下一悬,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侧‘嗖’的飞了出去,眨眼间便击在了钱景春的身上!
那人一愣,话没出口,全都堵在了嗓子眼,然后整个人僵住,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江淮莫名其妙,这是被点穴了?
两秒后,猛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看向宁容左,视线往下,发现他袖口的一颗扣子不见了,隐露着白皙有力的小臂。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江淮极小声的道了一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