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刑部的天牢,大理寺的监牢几乎可以说是人间天堂。
钱景春站在萧瑟的院子外,瞧着那沉下来的天,蹙眉道:“许枝在里面吗?”
一旁的侍卫点头道:“就在里面,大人要进去吗?”
钱景春瞟了瞟四处,点了下头。
侍卫见势,引着他往里走。
这是审讯时所用的一间屋子,刚进去,就扑面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钱景春闻不惯这个,险些吐了,又不敢扶那满是腥泥的墙,只好弯腰拄着膝盖咳了两声。
侍卫拍他的背:“大人,您没事吧?”
钱景春摇了摇头,胃里泛着恶心,更何况是大病初愈,脸色都不太好了,一指里面:“带我去见许枝。”
侍卫没劝,带着他拐了几个弯儿,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屋子里,那里是半开放式的,举目环视,四面的墙上挂满了骇人骇心的刑具,从头部到脚踝,针对每个部位的刑具都不下十项,小到钢针,大到石枷,还有小磨盘。
许枝坐在正当中,衣服都已经破成了布条,露出消瘦的肋骨和凹回去的腹部,低着头,满是泥屎的头发披散在前,好像失了魂的鬼。
钱景春低头,瞧着许枝铁椅子旁边的淤血,已经干涸了,裸露着白骨的脚趾泡在里面,都泡的涨发了,随便一动就往下噼里啪啦的掉着肉末子。
他挥手,那侍卫喊道:“许枝!”
椅子上的那人没有动弹,好像死了一般,也毫无喘气之声。
钱景春皱眉,也开口喊了几声。
许枝仍是毫无动作,仔细看,胸口丝毫根本没有起伏的迹象。
钱景春的心里没底,呢喃道:“不是会死了吧。”
侍卫刚要搭话,却瞧见一人走了过来。
他年岁甲子上下,负手而来,面容严肃,一双眼中饱含着沧桑和经世后的精明,并且丝毫没有老年人的年迈,身型高大宽厚,并自带着一种压迫的威慑。
侍卫虽不知道他是谁,却还是懂事的往后退了一步。
钱景春也看到了那人,也不生分,只是道:“慕容御史。”
慕容秋点头,走过去和他并肩,挥手,另有侍卫端着热盐水过来,直接泼在许枝的身上,而那人随着浑身的热白气蒸腾,伤口皮肉的卷起,嘶喊着醒来。
钱景春呲牙,微微侧过脸去。
慕容秋则破天荒的笑了笑,声音深沉:“在咱们大汤,别的不说,刑法绝对是最精良的。”转过头看钱景春,“听说有一种刑法,五脏摘去,还能活三个时辰。”
钱景春附和着笑了笑:“还是大人见多识广。”
慕容秋见许枝迷迷糊糊的,拍了一下钱景春,那人吩咐侍卫下去,直接对许枝坦明来意,说道:“许枝,这都半个月了,你就别扛着了,有些事情招了也就罢了,到时候我和慕容御史在皇上那边给你说两句好话,指不定能留你一条命。”
许枝没有抬头,倒是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声音透过厚重的长发出来,沙哑而难听,还是极致的虚弱,可态度就是强硬的很。
“你还要听什么?”他蔑笑道,“我都招了,漏税,卖官。”
钱景春摇了摇头,稍微靠近了一点儿:“还有。”
许枝这么多年能得江淮重用,也是个不简单的,油头的很,闻言,直接戳穿道:“钱景春,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不会说的。”
钱景春也不着急,笑了笑:“这不是我查出来的,是江淮自己告诉我的。”整理了两下袖子,又道,“户部出账的赈灾银款,你们两个没少拿。”
许枝这回不说话了,但看不见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钱景春则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已经把那些带有官记的银子都给融了重铸了,我现在没有证据,江淮肯定不会承认……”
许枝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
慕容秋眯眼,知道许枝这也是咬死了不肯说,于是道:“许枝,你现在是死路一条,若是肯向皇上揭举江淮,功过相抵,兴许还能留条活路。”
许枝不知是夸是骂,笑道:“她精的都快不是人了,你们还想弄她?”
慕容秋似笑非笑:“快不是人也是人,只要是血肉长的人,就一定会死。”往前走了两步,靴底和那黏腻的血泥发出咕叽的声音,“只要你说了,一纸诉状,江淮必倒,而你却能活。”
许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那两人以为他要招认的时候,他却再次道:“你们两个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户部官银官记的,和我无关。”
钱景春瞪眼:“你可别不知好歹。”
慕容秋往后退了两步,外面有人进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匆匆离开了,他听完,面上有隐怒,还有意料之中的无奈。
“钱景春。”他唤住气的跳脚的那人,说道,“别用刑了,就算你现在把他做成人彘,他也不会对江淮反水的。”
钱景春回头看他:“为什么?”
慕容秋微沉了口气,冷淡道:“他的家眷被人从奴隶所给弄出去了。”转头,对上钱景春那略有了然的眼神,“现下在江淮的手里。”
如今他私下看好旭王,也算是三分之一个自己人,钱景春没那么客气,一边拂袖往出走,一边气愤道:“恕我直言,大人的那个外甥女,何止是精的快不是人,那就是精的不是人了!”
慕容秋同往出走,挥手叫侍卫进去,自己和钱景春站在院里透气,负手仰望着那阴沉的天,眼底凝重:“是啊,这丫头实在是不好对付。”
钱景春有些狗急跳墙:“那也不能就这样让她逃了啊,这次去通州,我可就是为了咬她,谁知道被她反将一军,把官银融了!”
“你急什么!”慕容秋蓦地斥道,“日子还长着呢!”
钱景春被他喝的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住了口。
慕容秋深吸了口气,再次压下语气来,眼底阴冷:“叫旭王停手,这次的事情就此作罢,若是太针对江淮,小心引火烧身。”
钱景春不解:“为什么?皇上不是早就想让她死吗?”
慕容秋深邃的眼眸浮上一层极薄的迷茫,不着痕迹的慢摇着头:“谁又知道,皇上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揣测了。”
钱景春瞧着他,略有无奈的点了下头,没再说话。
两人抬头。
深灰色的天上,有一只云燕低低的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