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二年,六月中。
上林苑,皇后寿宴。
皇后不喜欢在玉华殿里面拘着,加之这几年后宫妃嫔接连出事,皇帝便对她多有上心,便任由她宣京中命『妇』携女入宫,在上林苑中游玩散心。
花君带着江檀也来了,檀儿今年刚满七岁,出落得跟个机灵鬼一样,好在今日来的孩子也颇多,她们这些丫头就在不远处的假山那里玩。
花君见有宫女照看,遂和崔玥到一旁的凉亭里说话去了。
而江檀这边,她今日穿着一件慕容葏命人给特制的新裙袍,还是最喜欢的橘红『色』,从面料到样式都稀奇的很,挽着丱发,配着漂亮的簪花。
她抚『摸』着江昭良养的那只波斯猫,和一旁的吏部侍郎何靖的侄孙女何桐玩的开心,旁边还有刚会走路不久的永仪郡主,身后的宫女追的紧,生怕摔倒。
假山的角落有条不到一条巴掌深的水渠,是用来浇花的,江檀无趣,叫宫女拿了彩纸来,和何桐一起蹲过去,在膝盖上叠着彩船。
两人玩的正开心的时候,何桐忽然道:“我的纸船!”
江檀闻声看过去,发现在不远处,也就是那小水渠的下游,有个衣着不菲的男孩,大抵七八岁的样子,正在用脚一个一个的把她们精心叠好的纸船给踩烂,还踢得远远地,她不快的扬声道:“你是谁家的!作何这么讨厌!”
那个男孩丝毫不惧,依旧是嬉皮笑脸的瞪眼睛,还顺手捡了一只扔过去,正正好好砸在了何桐的脚边,她连连后退,哎呦一声。
谁知那男孩做完这些之后,还跑过来恬不知耻的说道:“我也要玩!”说着,去抢江檀手里的彩纸,大言不惭道,“给我玩!我也要玩!”
江檀不是小气的人,但方才这男孩做的太过分,遂把彩纸背在身后:“才不要!”
男孩登时变脸,指着她的鼻子:“小爷我可是周家孙子!”
江檀更胜一筹:“姑『奶』『奶』我还是江家孙女呢!”
男孩微怔,不再去针对江檀,反倒伸手粗鲁的去抢何桐手里的彩纸,连推带搡的,抢到手里也不玩,反倒全部扔到水渠里浸湿,恶狠狠道:“也不许你玩!”
说罢,猛地跳到水渠里,将水溅的哪里都是,一边蹦跶一边得意洋洋的说道:“何桐没爹!何桐是野孩子!何桐没爹!”
江檀躲得飞快,倒是何桐遭了秧,眼眶一红就要哭。
男孩变本加厉,伸手大力的将她推倒,直接摔在水渠里湿了衣裳,他则在旁边笑嘻嘻的摇头晃脑:“何桐没爹!何桐没爹!”
“你做什么!”
江檀气得不行,一把推开男孩喊道:“烦人精!”
何桐没忍住,大声嚎啕起来。
这时那些宫人才闻言赶来,忙扶起何桐,帮她擦拭,连哄带劝的,而不远处凉亭里的那些官夫人也听见声音赶了过来,见到此一幕一头雾水。
只是那男孩见人多了,这才跑开了。
一直跑到了那正议大夫周景儒的夫人怀里。
江檀稍微歪了歪脑袋。
原来是周景儒的小孙子周言之。
怪道不敢欺负自己,却有胆子推何桐,是个『色』厉内荏的主。
而这边,那何桐的母亲曾氏走过来见爱女如此,心疼的不得了,赶紧用力的揽在怀里,见她衣服都湿透了,关切道:“怎么了桐儿?谁欺负你了?”
何桐一个劲儿的指周言之:“周言之推我!他推我!”
这下周老夫人不愿意了,将孙子拦在身后:“你指谁?”
周言之躲在祖母的身后,自在的很,还一个劲儿的冲对面做鬼脸。
江檀瞪眼不快。
何桐哭的更狠:“周言之推我!”
而周言之倒也蹬鼻子上脸,拽着周老夫人的手,得逞的笑:“小爷我推你了又怎样!你个没爹的野孩子!推你活该!下次我还要烧你的头发呢!”
曾氏立刻沉下脸『色』:“老夫人,这话怎么说!”
周老夫人眼中蔑然:“真是对不住,我家言之从小就只说实话。”
何氏好悬气过去,扬手就要打周言之:“没教养的东西!”
周围的官夫人也是势利的,虽然知道周家小子不老实,但看在周景儒的面子上也帮偏忙,谁让曾氏家里,只有一个叔公公做官,还不受满朝待见呢。
何氏还没等打到周言之,就被大家七手八脚的拦住了。
“不过是小孩子们玩闹,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伤到。”
“就是,小孩子摔摔碰碰是经常的事,你这么网心里去做什么。。”
“你一个大人和小孩子计较,也不嫌丢人。”
何桐一听这话,继续嚎啕:“就是他推我!”
周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将周言之拽出来:“你推没推?”
周言之一改方才口风,狠推了一把周老夫人:“我没推!”扯着嗓子继续发了病似的喊道,“我没推我没推!”竟然倒地撒泼起来,“我没推!江檀还推我来着!”
江檀一愣,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却丝毫不惧。
周围人的脸『色』也稍有变化,周老夫人更是,她眼中神情莫测,最后把周言之拽起来,说道:“既然你没推何桐,那这事就算了吧,小孩子玩闹而已。”
周言之不干,一直指着江檀:“祖母!她推我!这小贱蹄子推我!”
周老夫人暗惊,一把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
“谁是小贱蹄子。”
不远处,花君信步而来,她面容冰冷而桀骜,招了招手,江檀立刻跑过去抱住她的大腿,却没有告状,只是道:“郡主姑姑。”
周围命『妇』连忙给花君行礼,周老夫人最是讪笑道:“郡主好。”
周言之不懂事态大小,拼命拿下周老夫人的手,对着江檀骂道:“就是她推我!是她刚才推了我一把!”
周老夫人一把打在他的手上:“你胡说什么!人家小小姐怎么会推你!”
周言之不明白外祖母为何不护着自己,遂又在地上打滚:“就是她推我!”
周老夫人和周遭的官夫人连忙上前哄着。
花君懒理,对江檀道:“咱们去太『液』池那边玩。”
江檀摇头,示意要在这边,花君没办法,只好将方才别人孝顺给自己的一枚极其精美的玉坠递给她玩,便和等待着的崔玥一起走开了。
而这边,周言之被哄得差不多了,起身就冲曾氏啐了一口吐沫,还一劲儿的摇头晃脑的故意气人:“你打不着打不着。”
大家一看花君走了,又立刻站到周老夫人这边。
“你看看,人家言之都说没推了。”
“就算推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也别和他一般见识。”
而曾氏见周遭没人帮自己说话,气的更狠了:“这孩子得管教!”
周老夫人见势,冷哼道:“何氏,你要是还生气的话,你叫你们家桐儿推我们家言之一把,咱们就算扯平,你觉得怎么样?”
曾氏咬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平白耍赖!
怎奈低人一头。
旁遭的人见此,纷纷劝道:“算了吧,孩子的事大人还是少『插』手。”
有人拽着曾氏往凉亭那边走:“走走走,叫他们自己在这里玩,都是小孩子嘛,玩一会儿就都忘了,你就算了吧,哪有那么金贵。”
曾氏没办法,只得被人拽着走。
而周老夫人则冷笑道:“自己孩子没规劝好,反倒来说我们家言之。”说罢,低头对周言之道,“去玩吧。”扬高声音故意添堵,“以后绕着他们家何桐走,那是个瓷娃娃,你碰不得。”
曾氏听见,气的更狠。
旁人劝道:“算了吧,你惹不起。”
……
……
另一边,江檀眨了眨眼,回头去找何桐玩了。
那人换了衣服后紧紧的跟在江檀身后,她知道周言之不敢欺负江檀,遂小声道:“檀儿,你看他跟没跟过来。”
江檀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发现那人也去换衣服了,遂道:“他经常欺负你吗?”
何桐红着眼眶点头:“从前在学斋的时候,他总欺负我。”
“总欺负你?”江檀捕捉到重点,“你以前认识他?”
何桐点头,将自己那半截头发解出来给她看:“他坐在我后面,往我背后泼墨水,还用剪子剪我头发,先生看见了,也从来不管。”
江檀越听越气,小小年纪正义感十足,道:“我帮你教训他。”
何桐不安:“怎么教训?”
话音未落,那周言之又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甩开宫女,直接奔何桐过去,一把拽住她刚梳好的头发,咬牙切齿的说道:“叫你告状!你个小贱蹄子!”
何桐惊声尖叫,但那些官夫人走远了,也没听见。
周言之越打越狠,拳头雨点一般的落在何桐的身上:“你个没爹的野孩子!小爷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个小贱皮子!”
江檀皱眉,从袖子里面掏出那枚玉坠来,往前一递:“周言之!”
那人在气头上这么一看,果然喜欢,上手凶恶的要抢:“给我!”
江檀立马收回来:“才不要!”
周言之到底不太敢动她,遂傲声问道:“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江檀眼珠骨碌一转:“我方才去给皇后娘娘说吉祥话,她赏的。”
周言之闻言,半信半疑道:“你说什么了?”
江檀笑眯眯道:“你想我教你?”
周言之瞪大眼睛点头,粗鲁道:“快告诉小爷!”
江檀回头和一头雾水的何桐对视一眼,随即趴在周言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的说道:“记住了吗?”
周言之对此深信不疑,一心想着那赏,急匆匆的就跑出去了。
何桐泪意盈盈,哽咽道:“檀儿,你教他说什么了?”
江檀瞧着周言之越跑越远的背影,暗自发笑:“这话都分不出好歹来,真是个蠢东西。”回头对何桐道,“我已经帮你教训他啦,咱们叠船去。”
何桐抹了眼泪,委屈的点了点头:“谢谢你檀儿。”
“没什么,我小姑姑说了,是债都要偿,还要用血偿。”
……
……
皇后等一行宫中女眷都在太『液』湖那边赏景,因为方才的小闹剧,周围的官夫人也都聚了过去,洋洋洒洒数十人,好不热闹。
大家说着笑着,恭维着。
皇后淡然不语。
忽然,听到周言之的声音:“外祖母!外祖母!”
大家闻声看过去,而周老夫人暗惊,一把拦住这个爱冲撞的孙子,方才在那些官夫人面前放肆也就算了,这可是皇后娘娘与各宫主位,千万不能造次。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来做什么?”她小声嘟囔道。
谁知周言之笑嘻嘻的说道:“孙儿来给皇后娘娘祝寿!”
周老夫人闻言,大松了口气,笑眯眯道:“祝寿好,祝寿好。”
周围的官夫人见势,纷纷称赞其懂事有礼,不愧是周景儒的孙子。
倒是花君在旁边一脸洞若观火,挑眉不屑的吃着李子。
江昭良将一岁多的誉王交给天葵,回头看她好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花君因着知道了江昭良是自己的亲生姐姐,所以要比平日更黏她,见到那一脸璀璨笑容的周老夫人,将方才周言之欺负人却反骂别人的事情告诉了江昭良。
那人闻听此事,微微皱眉:“真的?”
花君又拿了个李子咬了口:“当然是真的。”
江昭良担忧道:“这孩子没欺负檀儿吧。”
花君发笑:“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檀儿那丫头,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江昭良稍微放心,看向周言之,方才对这孩子伶俐听话的印象全都烟消云散了,一时间也不知道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听的寿词来。
而这边,周老夫人极其以自己这个乖孙子为傲,一个劲儿的把他往皇后面前推,笑眼如弯月:“言之,你要说什么,快说吧。”
周言之抬头,他经历过不少大场合,只是从前没见过皇后,这样和她一对视,气势立刻萎靡下来。
皇后凤眸冷淡,又瞥向远方。
秦德妃喜欢孩子,遂道:“周言之,你要和皇后娘娘说什么,尽管说,说好听的,皇后娘娘有赏。”
长欢冷眼,拄着旁边的栏杆望景,浑身都是高不可攀的雍气。
周言之想到那枚玉坠,咬咬牙,大声道:“言之祝皇后娘娘……含笑九泉!”
此话一出。
周老夫人如遭雷劈。
周遭的官夫人也是脸『色』突变。
花君险些把李子核咽下去。
长欢最是直接,闻听此言,在众人的面前不屑的笑出声。
唯有皇后,不紧不慢的转过头来,那冷淡的视线重新投在周老夫人的脸上,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恸哭道:“皇后娘娘恕罪……”
……
……
午后。
周言之被割了舌头。
周景儒被皇帝下令贬为鲁阳正七品录事参军。
而鲁阳,是旭王被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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