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凛闻言,仅存不多的气血登时逆流,冲的双眼通红,他忍不住举起手中的半截短匕,痛心疾首道:“唐鹤,于津乃先帝朝的大贤,更是当今皇上的老师!以数十年心血染就当今盛世,如此功德伟业道不尽之人,你竟然下得去手!”
唐鹤淡笑:“看来郭公子气怒过头,竟不记得别人刚刚说过的话了,我出身宗门,是为杀手,自有百年不变的原则教导,仅一条,我们只听上面的话,她叫我杀人,我便提刀,她叫我放火,我便执炬。”
说罢,他伸手接过属下递来的火把,往前拿了拿,照亮自己丑陋的脸。
“至于这个于津,什么世家大贤,皇帝老师,与我何干?既然上面叫我要了他的命,我要做的,就是确保他没了气息,余下的,皆不作回应。”
“说得好。”郭凛破天荒的笑了笑,“你非人是狗,自然只听主子的话。”
唐鹤丝毫不怒:“无妨,你们郭家从前不也是江淮和恭月郡主的狗吗?怎么如今这么落魄?难不成主子被皇上绞死了,就慌了手脚?”
郭凛没有回话,他翻开残损的衣摆,瞧见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遂顺着口子扯了下来,抬头看了看陈程,蘸着自己的血写了些什么。
“陈程,你和你父亲休要得意。”他垂眸,“报应不爽,如今是我们郭家,下一个就是长欢公主,她做了这么多的孽,迟早要还。”
说罢,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眼底闪过暗暗的光,把那片本来要叠起来的衣布重新展开,再写一字。
陈程抱臂冷笑:“还与不还,都与你无关,你且在这里耍口舌,最后痛快痛快吧,因为很快,你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少爷小心!”
忽然响起旁人的喊声!
唐鹤猛然抬头,只见郭凛脱手的短匕直冲自己『逼』来,且力道迅猛,根本无从闪躲!
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刹那间,那短匕却带着写好字迹的衣布从他耳边稳准狠的擦过,扎向了不远处的黑暗院门。
有马嘶声响起,再来是奔袭的马蹄声。
唐鹤转头,又闪电般的转回。
郭凛已经迅猛蹬地,扑虎般而来!
唐鹤见势,不禁冷笑。
手里的火把照亮他狰狞且布满得逞的眼睛,也在瞳孔中映出了对面而来的郭凛,那人已然怒极,浑身狼狈但难掩气态,可谓力拔千钧兮,一袖提山河。
于是唐鹤。
轻轻落语。
“放箭。”
……
箭雨过后,庙旁树上的鸟雀惊起『乱』飞,扑啦啦一片。
黑暗中,有一人倒下。
他的胸口像是长满了荆棘。
仰望无月夜空。
他说了最后两个字。
保重。
然后,下起了细雨。
……
这一场细雨连绵了不知多少日,整个长安都变得『潮』湿难忍,郭绝有腿疾,最受不了这种天气。
他坐在木轮椅上,视线定格在前方,狠狠的敲打着痛如针扎的大腿,一下比一下用力。
穆青柠在旁边看着,一脸愁容的阻止:“老爷,别敲了。”
从窗户瞥眼院外,她担忧道:“这都半个多月了,老大怎么还不回来,难不成是被这雨势给耽搁了?锡平危险,不知情况如何啊。”
郭绝始终无言,闻此言终于沉沉道:“莫慌,老大不会有事的。”
穆青柠当然不希望自己儿子出事,遂回头道:“老爷,不说别的,这个于津到底能不能说动皇上,若是皇上一意孤行,这可怎么是好。”
郭绝冷静道:“天无绝人之路。”
穆青柠见他如此,切了切齿,忍不住指责道:“还不都是你啊。”
郭绝看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穆青柠没想到事到如今,他还有这份冷幽默,遂苦涩着忍俊不禁。
“母亲!父亲!”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郭瑾的喊声,她一脸悲戚的冒雨赶来,三两步冲进屋子,卷的满地都是积水,哽咽道:“大哥出事了!”
穆青柠双腿一软,险些摔倒,旁边的仆人赶快扶住她:“老夫人!”
郭绝眉头点点皱起:“别慌,你好好说!”
郭瑾抿紧的嘴唇颤动两下,红眼落泪道:“大哥的马回来了。”
穆青柠闻言,不顾仆人阻拦,冒雨跑了出去。
郭绝见妻子难过入骨,心内亦是悲痛,但一家之主就要有一家之主的做派,遂怅然的叹了叹,对郭瑾道:“瑾儿,推父亲过去。”
郭瑾泪如珍珠,点了点头。
……
赶到偏门,郭染正在那里,他将那匹马牵进来,心酸不已。
这匹马哪里还是大哥的爱驹啊!
它连夜奔袭不曾停脚,瞧那马蹄,这是赶了多少的路才磨成这样啊,而那素来漂亮的马鬃也沾满了泥水,怕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摔倒,又一次又一次的站了起来。
郭染酸了鼻子,『摸』了『摸』它的脑袋:“好奔儿。”
“奔儿!”
穆青柠踉跄赶到,瞧见狼狈不堪的奔儿,扬声道:“奔儿!老大呢!”
奔儿见到她,立刻高兴的打了个鼻响,然后转身冲着她。
穆青柠没有注意,走两步追着它的脑袋,痛苦难耐道:“奔儿你怎么伤成了这样?啊?你回来了,老大呢?郭凛哪儿去了?”
奔儿晃了晃脑袋,又转过身子冲她,似是想让她看什么东西。
穆青柠不解,却是郭染眼神尖锐,忙道:“这是什么?”
他说罢,取下奔儿后『臀』上扎着的那半截短匕,上面还挂着一片被雨浸湿的衣布。
穆青柠一把夺下来,做足了心理准备,颤抖着手展开。
上面有两个字。
虽然那两个字被雨水染的模糊,但依稀可辩笔画。
寒秋。
那是郭凛的表字。
郭凛,字寒秋。
穆青柠瞳孔皱缩,猛地将衣布合上,犹如被惊雷击中,茫茫然的踉跄了几步。
郭染满眼悲彻,一把扶住她:“母亲!”
穆青柠浑身颤栗如筛,倒吸了几口凉气,攥着那衣布在胸口,纤长的指甲片片切入掌心,失子之痛,生不如死啊!
郭染见此,脸『色』惨白,也忍不住落下滚热的泪来。
大哥临出发前,曾与家中约好,若是平安带着于津归来,自是最好,若是在锡平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都会叫奔儿带消息回来复命。
寒秋。
就是约定好的暗号。
锡平之劫。
大哥怕是已经命丧黄泉了。
‘扑通’
郭染回头,发现奔儿已经体力不支的倒在了地上,他将母亲交于仆人怀中,扑过去倒在奔儿身侧,抚着它的眼睛,心酸道:“奔儿。”
那畜生听见呼唤,抬了抬眼皮,筋疲力尽的扬了下脑袋,瞬间又砸进那冰冷的泥水地面,动了动嘴唇,和主人在另一个世界安心相遇了。
郭染捧着它的脑袋,任由它嘴角的白沫蹭的满身,心疼道:“奔儿。”
“老爷。”
那扶着穆青柠的仆人转头,泪流满面的唤了一句。
郭绝坐在不远处的木轮椅上,身后是萧索的车辙,他的手攥成拳头放在自己那疼到没有知觉的腿上,最后轻轻的砸了一下。
郭瑾在她身后掩面痛哭,而他却无有丝毫的泪意。
雨水如帘,帘后是他浓黑深邃的视线。
原来,天有绝人之路。
“老二,别哭了,你现在,亲自把消息送去太后的御景殿。”
他面无表情道。
……
御景殿内,太后负手伫立在窗前,外面的雨势在持续多天之后,非但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越下越激烈,瞧着那院角的地面,已经冒了烟。
书桐从外面撑伞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冒雨赶来的郭染。
他浑身透冷,手脚直打哆嗦,却还是揖礼道:“给太后请安。”
那人身型未动:“出事了?”
郭染闻言,面『色』愈发憔悴,从怀里掏出那片衣布来。
书桐接过,深吸了几口气,上前几步平摊在掌心。
太后垂眸,那寒秋两个字因是用血写的,已经看不太清了。
“寒秋。”她沉沉道,“还是哀家赐给他的表字。”
书桐抬眼,一脸悲怆:“大公子去了,太后节哀。”
那人睫『毛』轻颤,郭凛这个自小疼到大的亲侄孙死了,她到底是难掩悲伤,转头看郭染,沉呼了一口气:“你父母怎么样了?”
郭染语气浑噩:“父亲还好,母亲……已经哭昏过去了。”
“叫青柠节哀。”太后道,“于津可还活着?”
郭染摇了摇头:“已经死了,『荡』山铺遍白绫,为其送葬。”
“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知。”
太后将那片衣布叠好,走过去道:“哀家知道了。”
停了停,语重心长道:“郭染,如今郭家就只剩下你和瑾儿,哀家不求你能追赶你大哥,只以后不要添『乱』就是了。”
郭染不敢多言,听话的点了点头:“染儿记住了。”
太后叹了叹:“这一切若能平定,哀家兴许会叫皇帝……把你大哥的礼部郎中之位转交于你,你既生在局中,入仕是避不开的路,哀家和恭月会帮衬着你。”
郭染低头:“是。”
太后见他指尖发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对未来的恐惧,这孩子自小生长在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之下,甚至不知道扶统大任的事情。
他所知的一切和江歇一样,但『性』格和胆识却差三小子太多,便是入仕,怕是也不能寄托太多希望。
她握了握郭染的手,安抚道:“一切还有哀家,你别怕,先回去吧。”
郭染嘴唇青紫,抬眼看了看,行礼转身离开。
待其走后,书桐才道:“太后,咱们这御景殿里怕是有……”
太后猛然甩眼,直接截住书桐未出口的余下半句话。
这御景殿里。
怕是被人『插』了眼线。
否则郭凛去白溪城,去那『荡』山多老庙请于津出山的事情,怎么会被传出去,传到那凶手的耳朵里,让其提前杀死了于津,又在那庙内设好埋伏,静等猎物?
只是,不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长欢。
明王。
其二者间必藏凶手。
太后沉沉的叹了口气,又将手里的衣布展开来看了看,忽然,她平整的眉间微微蹙起,叫书桐过来,往前递了递:“哀家眼神不济,你瞧瞧,这寒秋二字下面,是不是还写了什么?”
书桐闻言,忙接过那衣布来仔细辨认着是一个没写完最后一捺的‘长’字。
她浑然一凛,对着太后瞪眼道:“是长,是……长欢公主。”
太后拿回衣布看了看,果不其然,当真如书桐所说是半个‘长’字。
她抬起头来,将那片衣布攥的越来越紧,低冷道:“果然是这个丫头。”
书桐无奈:“……太后。”
“哀家猜,杀于津之人十有就是她,果不其然被哀家猜中了。”太后语气深沉,“长欢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沉不住气,江淮不在,她便开始得意忘形。”
书桐不忍心:“太后,说不定不是长欢……”
“无妨。”太后冷淡道,“哀家一试便知。”说罢,将那片衣布叠好,直接扔在旁边祛『潮』的炭盆里烧尽,又意有所指的说,“她不是一直想要勾搭西伯侯吗?那哀家便成全她,书桐,你去把玉儿叫来。”
书桐了然于心,她拿起钩子将炭盆里面的残骸拨散,走到殿门口瞧了瞧,唤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宫女进来,正是太后口中的玉儿。
在这御景殿,除去书桐,就只有玉儿和另外一个宫女萍儿有资格进入正殿近身伺候太后,若真是长欢公主杀了于津和郭凛,眼线也必定在玉儿和萍儿中间。
“玉儿,去把寝殿的被褥拆了送去浣衣司。”书桐吩咐道。
那个玉儿乖巧点头,识相的没有多看,转身去了寝殿。
太后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伸手『揉』着太阳『穴』:“下月初是贤妃的生辰,皇上要在玉华殿大肆『操』办,听说,那西伯侯袁盛也要来?”
书桐瞥眼寝殿的方向,点了点头:“是,就是因为袁侯爷要来,所以皇上才特别重视,还叫徐御业重新刷了玉华殿的柱漆呢。”
太后颔首:“西伯侯是皇帝幼年的挚交,如此重视倒也是应该的,既如此,你去告诉徐丹青,在殿中多备些蓝『色』的猫眼石做饰品。”
略微停顿,加重语气:“听说西伯侯,最喜欢蓝『色』的猫眼石。”
书桐淡淡道:“是。”
说罢,她见玉儿抱着被褥套子出来,又吩咐道:“去叫萍儿拿新的套子进来。”
玉儿点头:“是。”
不一会儿,萍儿便拿着新的被褥套子走了进来,书桐过去『摸』了『摸』,然后叫她去寝殿换上,回身站在太后旁边,帮她『揉』肩。
“太后,听说下月初贤妃娘娘生辰,还请了那西伯侯袁盛?”
“是,哀家听皇帝说了。”
“袁侯爷不是一直在汾南吗?怎么突然回抚州来了?”
“如今朝上,李侃元已死,慕容秋又处处避嫌,无人能撑大梁,皇帝这个时候调他回来,不过是为了稳镇朝纲,不叫百官心散罢了。”
书桐认真点头,轻微提声:“原是如此。”
瞥眼,继续下套:“那得告诉布置玉华殿的徐御业一声,叫她在殿里多放些绿『色』的突厥玉,听说袁侯爷最喜欢那玩意儿。”
太后目光幽深,轻轻颔首。
……
饵已垂。
只等鱼儿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