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二年,阴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
西昌对中秋节的重视程度,要远远超过年节,遂皇城内人员往来如『潮』水横流,且为了方便少烦,宫内的严防程度要比往日松散许多。
……
卯时一刻。
这些日子,叶征都住在成王府,今早临出门上朝之时,忽听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回头见是江淮,便问道:“什么事?”
那人环视四周,谨慎的将一封信递给他。
叶征微皱眉头,尽量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明天动手吗?”
江淮眯起黑漆的双眼,冷冷道:“这座王府是你父王赏给我的,你敢说这里就没有眼线盯着吗?”
叶征了然,怪不得每次商量兵变的事情,她都要带着自己和慕容清出去外面的茶馆酒楼,总之不会在成王府里。
接过那封信揣好,他轻声道:“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江淮不紧不慢的颔首。
叶征也点头,转身利落离开。
盯着那人的背影,江淮的眼里阴出血光。
抬头,长空上的云朵开始不安的急速变换着,看来入秋后的最后一场大暴雨,马上就会灌溉进洛阳城,浇出烟来。
『逼』宫兵变,就在今夜。
……
巳时一刻。
退了朝,百官文武从宣政殿鱼贯而出,步行在那石阶上,扈九接过内监递来的佩剑挂在腰上,又正了正腰带,放慢脚步。
叶征笑意颇深,三两步过去并行。
扈九瞥了一眼旁边,见无人注意,便道:“方才你在殿中给我使眼『色』,到底有什么事,你快些说。”
叶征轻笑,没有先提那封信的事情,相反道:“听说将军老家……海府那边……前些日子来人了,可有此事?”
扈九脚步微顿,脸上的横肉瞬间紧绷起来。
叶征眼神一凛,心道你扈九果然有什么事情在瞒着父王,如此一来,那封空白信的威力又会平白增加三分。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这不过是他偶然听来的。
说是扈九最近摊上事了。
看来是天助我也。
扈九微动嘴唇,他老家海府的确是来人了,来的还不是一般人,是那海府第一望族向家的二老爷,向成。
昌王少年时的势力极其微末,多亏向家抬举才有了今天,遂待他登基之后,明里暗里没少提携向家,使得他们在海府极负盛名。
可好歹不歹,扈九在海府的小侄子年少气盛,和那向家的三少爷在街上起了争执,一怒之家竟把他的腿给打瘸了,眼睛也瞎了一只。
这不,向成此次前来洛阳,就是来告状的。
扈九不傻,除去世家之后,他对于大王的利用价值与日减少,文员辅政有程焕,领兵打仗有叶颂,再者说了,昌王极其看中向家,此刻绝对不是火上浇油的好时候,便亲自将向成接到了自己府邸,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如此说来,叶征怎么会知道?
他瞥眼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可叶征虽然表面信誓旦旦,但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好在这么多年的君子小人戏都演下去了,心理素质也不是一般的强。
扈九不知,单以为自己的小辫子被他抓住了,沉默几秒,又道:“不错,海府那边是来人了,不过是走亲访友罢了。”
叶征眼珠微微转动,笑道:“海府离这洛阳城可不近,为了看大将军您一眼,不惜跋山涉水上百里,看来是老相识了。”
扈九不耐烦的点了点头:“是老相识,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叶征做了一个要拿东西的动作,却猛然停住,幅度极大的整理着袖内的兜,淡淡笑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但扈九已经咬钩,怎么会信,连连催促了好几句。
叶征这才故作无奈的啧了一声,把那封空白信掏出来,比划了两下故意道:“今早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关于扈将军您老家海府那边的,我着忙,也没来的及看,本想问问是什么事,但将军说是老相识来做客,那也就没什么了。”
说罢,作势要将那封信揣回袖子里。
“等下。”
扈九干脆出言,一脸慎重的指着那封信:“这是?”
叶征怕扈九会抢,便往后缩了缩:“据说是有海府那边的消息。”
扈九环视周遭,知道硬抢肯定是不妥了,且看样子,叶征还不太清楚这信上写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信上所写应该都是真的。
叶征这段日子在洛阳城风头极盛,就连被昌王紧急从翰北调回来的叶堂都压不住,难免有小人想要拿自己的错处,去向这人讨赏邀功。
“那真是麻烦二殿下了。”
扈九试着伸手去拿,叶征果然躲开了,他将那空白信揣好,似笑非笑道:“既然无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殿下留步。”
扈九这一声殿下叫出来,犹如给叶征吃了颗定心丸,他回头,那人眼神闪烁,语气也蓦然飘忽:“那信……可否给末将看一眼。”
都自称末将了,叶征更加得意,上了两层台阶,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将军别怕,这信我不会看的。”
扈九不知不觉的局促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叶征淡淡笑道:“将军不要担心,不是有这么句话吗,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只要将军方便于我,这信,我死都不会拿出来。”
说着,又补了一句:“当然,除非我叶征死了,那这封信落在谁的手里,我可就说不准了。”
扈九面『色』僵硬,没有说话。
叶征见势,又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只要我没事,这封信就没事,若是我出了事,这封信就会出现在我父王的手里。”
说罢,转身潇洒的带着笑离开。
扈九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这个叶征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鸟,今日又无缘无故和自己说这些不知所云的话。
怎奈把柄在人手,不得不从。
……
巳时三刻。
皇城那渺无人烟的北城长街口。
叶颂接到消息便赶了过来,连侍女都没带,等到了街口,瞧见等在原地的高伦,登时松了口气:“宁容远呢?”
高伦瞧见四周无人,指了指左边。
叶颂点了点头,轻快的跑过去,拐过高耸的城墙角,入目是那人修长的背影,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小声道:“宁容远?”
江淮闻言转身,一张清俊的容颜缓缓映入视线,她见叶颂果然如约赶来,脸上并未『露』出笑容,只是招了招手。
叶颂乖巧的走过去,抬头看他:“你找我?”
江淮把她往里面拽了拽,十分警觉的瞥眼墙外面。
叶颂本来较为松泛的心被她的举止弄得紧张起来,抓住她的衣袖不安道:“怎么了?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江淮这才转身,微微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臂:“我要见叶堂。”
叶颂闻言,不快的挣开他的手:“什么嘛。”
江淮皱眉低斥:“这是正经事。”
叶颂被吓得肩头一缩,然后小心翼翼道:“你找我大哥做什么?”
江淮眼神闪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迟疑着不肯说。
叶颂心里沉闷:“不能告诉我吗?”
江淮为难道:“事情迫在眉睫,我不能轻易犯险,叶堂身边川军林立,我根本没办法近身,你帮帮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他。”
叶颂至此也逐渐小心起来,往后莫名其妙的退了一步。
江淮眼底微深,不甘心道:“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我死吗!”
叶颂一愣,疑云满头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江淮深吸了口气,眼底浮出丝丝的红:“我没有胡说,叶颂,近来宫中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不必和我装糊涂,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叶堂说,要不然过了今天可就来不及了,你得帮我。”
叶颂第一次见她如此仓皇和紧张,茫然有些担心,但这人毕竟是叶征麾营的人,遂踌躇道:“我可以带你去我大哥的长云宫。”
说罢,拽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谁知江淮一个用力,又把她给拽了回去,抓住叶颂的肩膀,焦灼的致使双手用力非常:“不行,你知道叶征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的眼线,若这样光明正大的去长云宫,他不会放过我的。”
叶颂的呼吸逐渐局促起来:“二哥他……”
“叶征要杀我。”江淮的五官揪在一起,“你得帮我,我要见叶堂。”
叶颂睫『毛』颤抖的厉害,却仍是在不停的迟疑。
江淮没想到这丫头的警惕『性』这么高,干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摸』着她衣料下的背脊,用力颇深,声音也诚意满满:“颂儿,帮帮我。”
叶颂浑身僵住了,没想到江淮会如此,说出来的话仿佛是颗巨石一般坠落心海,溅出来的涟漪如水晶一般澈澄。
下意识的伸手回搂住那人,往前靠了靠。
没办法,只要这人对自己好一点儿,便没办法拒绝了。
“好,我帮你。”
说着,叶颂缓缓推开她,盈盈的眼睛含着难察的暗光:“今天傍晚时分,我会叫我大哥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江淮心里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叶颂思绪杂『乱』,不肯多留,只最后交代了一句:“一定要来,我大哥是个孤拐『性』子,你若是爽约了,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江淮认真点头:“谢谢你了。”
叶颂苦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定要来。”
说罢,竟然第一次没有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待其走后,高伦从后面走出来,一脸难『色』:“大人。”瞥了瞥叶颂离开的方向,为难道,“大人,要通知叶征在此处备兵吗?”
谁知江淮摇了摇头,阔步就往出走。
高伦这下子糊涂了:“大人不相信云安公主?”
江淮极其冷淡:“我是不相信叶堂。”
……
戌时一刻。
叶颂如约来到长街口,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是隐有火光映出来,她不安的往前走了两步,转身,登时瞳孔聚缩。
大哥没来,来得是他手下的川军首领之一,吕珂。
他的身后,站着近千名川军。
那成片的火把映出来的光,像是扑面而来的夕阳,浓滚的热意黏在身上,快要将叶颂惊的昏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三两步跑过去,厉声道:“你怎么在在这儿!大哥呢!”
吕珂冷笑:“康王殿下正在长云宫等着属下的好消息呢。”
叶颂皱眉:“你说什么?”
吕珂嗤之以鼻:“公主,那个什么宁容远说的话,您竟然也会相信,他可是叶征手下的人,无缘无故约康王殿下见面,您不觉的奇怪吗?总不能因为长着一张俊脸皮儿,您就什么都信了吧。”
叶颂气恼上头,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你胡说!”
吕珂被这样往前一带,视线瞥到不远处的墙角,那里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刻瞪大眼睛扬高声音:“宁容远在那儿!给我追!”
说罢,为了防止叶颂前去阻止,他趁着这人慌神之际,直接抄过她的手臂往后一带,将她禁锢的怀里:“给我抓住他!”
“是”
眼瞧着那些川军如旋风般从自己的身边跑过,化身利剑去夺那宁容远的『性』命,叶颂快要炸开,和吕珂在原地交手几招,终于找准机会脱开桎梏,飞也似地拨开人群跑了过去。
“不许伤他『性』命!”
她尖叫一声,却见人群的最前方有人挥刀,来不及阻止,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密杂的腿间,有个圆圆的东西淋着血滚了过去。
叶颂浑然僵住,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去,一双眼里黑漆漆的,无神的让人心疼,双腿一软,旁扶住旁边的士兵。
“你们……你们……”
吕珂的讽刺犹然在耳:“哎呀,你们下手太快了,还要带去给康王殿下好好审一审呢。”
他说罢,瞥了一眼浑噩的叶颂,坏笑着走过去拨开人群,瞧着地上那无头尸体,用脚踢了踢,然后挥手。
立刻有士兵抓着头发将那滚走的头颅拿了回来。
吕珂得意的撩开那头颅上的发丝。
脸『色』突变!
而远处的叶颂双眼血红,粗喘着夺过旁边士兵的长剑继续奔跑过去,势必要将斩杀宁容远之人千刀万以来泄愤!
“这不是宁容远!”
结果,吕珂的一句话将她拦了下来。
“轰隆”
与此同时,长云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整个皇城都跟着颤抖,再然后,剧烈的火光在那方烧起,有强横的冷风带着腥臭的血腥气贴地呼啸而来!
吕珂头皮发麻!
上当了!
叶颂最是震惊。
她松开手,那沉重的长剑掉在地上,磕出一道清晰痕迹,仰望着那更盛的火光,有细微的嘶喊声灌入耳朵。
眼眶内的眸子浮出绝望的水雾。
宁容远。
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