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被拦下来的时候,车轮停住了,那老管家的心跳也随之停住了,小心翼翼的按住身后的车帘子,那手都是哆嗦着的。
而车厢里的陈同身子微晃,随即和那马车一起坐的平稳,听着车厢外的纷『乱』的脚步声,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瑞儿。”
想起来,她已经大半辈子没有叫过妻子的小名了,平日里都是老婆子老婆子的叫着,如今想叫,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马车外,老管家强颜欢笑的下了马车。
他们现在停在那城东的城门下,望着那高耸的城门和川流不息的往来人群,老管家笑着迎上那来检查的守城兵:“官爷。”
他现在换上了平常的衣服,遂那守城兵也没太放在眼里,上前推开他的肩膀,用手里的长枪指了指车厢:“马车里坐的什么人?”
老管家打哈哈的笑着,顺手将那枪尖往外推了推:“官爷快把这贵重物件儿拿走,怪唬人的,实不相瞒,这车里坐的是我的老哥哥,我们早年是从吴鹿逃难来的,这不嘛,我这老哥哥现年都快八十岁了,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像要葬回老家。”
那守城兵瞪眼:“这里面是死人!”
老管家忙摆手:“不是不是,这不是也没几年活头了吗,怕等到真蹬腿的时候再回来不及,所以想赶在入秋前回去吴鹿。”
那守城兵谨慎的看着老管家,走过去马车前,伸手撩开那车帘子,瞧着里面浑浑噩噩的陈同,他如何见过这位陈太公,加之那人衣着贫苦,只以为老管家说的是真的,遂没有怀疑,顺手放下了车帘子。
老管家暗暗松了口气,讪笑道:“那官爷,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守城兵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走走走。”
老管家见势,偷『摸』塞给守城兵半两碎银:“官爷辛苦了。”
那守城兵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态度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只收了长枪,一边往回走一边咧咧道:“个老不死的,都快见阎王的人了,还管埋哪儿,一把火烧了省地还利落,个穷鬼……”
老管家虽然年纪大,但耳力还算不错,听到这些话,心里的怒火蹭蹭蹭的往上冒,身为陈府的管家,别说是他了,就连那些王爷皇子都得给他三分颜面,哪里像今日这样被羞辱过。
但事态紧急,他只能咽下怒意,费力的坐回车板上,回头对车厢里的陈同说了一句:“老爷别生气,等咱们和侄小姐回了大秦,再派人来撕了这兔崽子的嘴不迟。”
而陈同则沉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快走吧。”
老管家点头,拿起缰绳轻唤了声驾,只不过那马车刚刚要过那城门下的门洞,就听方才那个守城兵又喊道:“给我站住!”
他这一声太大了,惹得四周过往的行人纷纷注目。
老管家吓得一颤,知道喊的是自己,却也当做没听见,继续赶着马车往前走,身后的守城兵生气了,对着不远处的同伴喊道:“给我拦住那个赶车的老头子!”
眼看着门洞外面的守城兵聚集过来,老管家咬牙心横,干脆想要硬闯过去,但车厢里的陈同清楚,硬闯无疑是以卵击石,遂无奈道:“停下来吧,看看他还要干什么,如果要钱,那就给。”
老管家闻言,只得照做停下马车。
而那方才喊了两声的守城兵冲了过来,还不等老管家下车,一把抄住他的领子给他拽了下来,那人身子不支,跌倒在土地上。
“为何不停车!”
老管家浑身上下摔得快要散架,且后背方才硌到了石头,疼得几乎快不能翻身,只撑着手肘苦笑道:“耳聋了,耳聋了,官爷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小民吗?”
那守城兵万分不屑的撇了撇嘴,用手中长枪扎了扎车厢,大声呵斥道:“车里的给我下来!方才差的不仔细!”
老管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鲤鱼打挺的站了起来,想赶紧趁着事情没闹大的时候立卡,遂又掏出一锭银子来偷『摸』塞过去,小声的祈求道:“官爷您就行行好吧,我这老哥哥真没几日活头了。”
谁知那守城兵方才连碎银都收,这会儿却刚直不阿起来,只把那银子推回去,冷脸道:“不行,赶紧把他带下来,别等我亲自动手。”
老管家最后为难道:“官爷您就通融一下吧,让我过去吧。”又拿出一锭银子来,结果那守城兵说什么也不收。
虽然他看见银子已经两眼发光。
“这不是我们要查,是有人要查。”
老管家陪笑道:“这里哪儿还有比您还大的官那。”
守城兵被他奉承的很舒服,顺嘴就多说了一句:“哎呦,这位主子我可不敢惹,那可是如今长安城的半边天那。”
老管家一听这话,登时心凉了半截。
果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轻笑。
“周伯。”
那声音娇媚动听,仿佛春日绽放而开的芍『药』花蜜般,过耳犹如极品丝绸,滑顺的人心尖发颤,就是少了些真心实意。
细听之下,还是不可高攀的威严居多。
而一听这话,那守城兵忙不迭的和一群同伴涌过去,本想要给从马车上下来的长欢行礼,却被那人伸出推拒了。
“别叫人看热闹。”
那守城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和同伴们一起驱赶围观的人群,好在这些百姓都是惜命的,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有大事发生,各个抱着不要牵连自己的心态,紧赶慢赶你推我搡的离开了。
长欢冷冷的瞥过去,她今日不想暴『露』身份,只穿了一件很普通的宫装,否则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杀陈同,几乎是在『自杀』自己的未来。
这人如此威望,要是自己麾下的人就好了。
长欢想着。
她之所以不能暴『露』身份,一方面是因为民心,二来,她现在在朝上的大部分羽翼,都是科考出身的寒门子弟,当年一试崛起的陈同,可是极其得他们拥戴的。
干脆快刀斩『乱』麻,先瞒身杀了陈同再说。
反正,这都是父皇的意思。
……
老管家听到长欢叫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钻满了寒意,僵硬的转身过去,刚想喊出她的名字,却见那人手里拿起了一柄弓。
那柄弓的体型『迷』你,所以拉起来的时候动作幅度也不大,但制作材料却极为罕见,冰凉如玉,雕刻着芍『药』花的图案,且花瓣很大。
这柄弓若是江淮在的话,一定会认出来,因为在端和十九年的那单单一年里,长欢就用它偷袭了自己三次。
那人自幼练习箭法,手法精妙,可一箭双雕。
而此时,那柄弓的绷弦上,的的确确横着两支箭。
老管家被那银制的箭头晃了眼睛,下意识的闭了闭,而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闭了眼,就在也没有机会睁开。
可能是这箭太锋利了,就算全部没入胸口,也没觉得多疼。
老管家应声倒地,周遭有尖叫声响起。
长欢长眉蹙起,瞥眼看过去,那锋利冷冽的眼神看的那『妇』女腿肚子发软,好悬跪倒在地上,还是他爷们架起来,火烧屁股的跑了。
长欢冷冷回头,整个人的气态好像是没有温度的烈火,直烧的整个城东门前狼藉一片,唯独她一人永远光鲜亮丽。
视线定格,看向她当时齐发的另一支箭。
扎在那车厢的后板子上。
以这箭的锋利程度,穿透木板不是问题,由此一来,足以见得长欢箭法的控制力道极其了得。
两秒后,陈同掀开车帘子,从车厢里面费力的走下来,他挺直本来伛偻的身躯,理了理衣袖衣摆,这才负手道:“来杀老夫的?”
果然陈同就是陈同,便是穿着贫苦衣衫,却也依旧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发的文人大道风骨,瞧那脊背,仿佛能撑得起这混沌苍穹。
『乱』局『乱』世,总得有些明白人。
只不过,太明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长欢提着裙子缓缓走近,她的个头本来不低,一对犀利的眼正好可以和陈同平视,只奇怪的是,气势怎么也压不过那人。
她当然压不住。
她在此刻压的,不单单是陈同,更是他这六十余年的为官生涯中所获的所有拥戴,是他为百姓谋福增利的赤诚之心,是他如今临死也不会低头的傲骨风韵,是他因爱妻之死,酝酿许久的滔天恨意。
在陈同眼里,长欢不过是个孩子,即便她现在在朝势力滔天,也不过是个活错了,却依旧不肯回头是岸的倔强丫头。
“说吧。”
陈同坦然的扬了扬下巴。
眼睛看也不看死去的老管家一眼。
长欢深褐『色』的眼珠微微一动:“说什么?”
陈同笑的太过于洞若观火,使得长欢一切精心筹谋的计划在现在看起来,不过都是些小儿科罢了。
“一箭杀了我,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少烦少事,但你却偏偏没有,既如此就说吧,有什么事想要问老夫,可得快点儿。”
长欢挑眉轻笑:“太公聪明。”垂眸复又抬眼,“长欢不是那么绝情绝义的孩子,想当初习书识字,皆是太公开的蒙,所以这一箭,落在了车板上面,而不是太公的胸口。”
她压低声音,微微眯眼『逼』问道:“我就是想知道,逃去大秦,投奔陈筠的事,到底是谁给您出的主意,这一路关卡,您又是怎么过来的,总得有人给您保驾护航吧。”
陈同闻言,忽然觉得贴身内兜里的恭月郡主的手令,开始突然的发烫起来,但表面仍是波澜不惊得:“无人。”
“无人?”
长欢怎么肯信:“太公若是说了,长欢立刻就放您走。”
陈同眼睛泛出幽光:“你说什么?”
长欢见或许有门道,便继续引诱道:“我去回父皇,就说在那人的保护下,您已经逃出去了,我没追上,当然,前提是,您得把这人的身份告诉我,然后您就好好的颐养天年去吧。”
陈同冷哼:“那老夫若是不肯说呢。”
“不说就死,反正我也知道那人是谁。”长欢丝毫不惧,眼神里满是桀骜的光,“不就是花君和太后吗,还能有谁。”
谁知陈同眼底一闪戏谑的光芒,似乎是在嘲弄长欢一直以来的自作聪明,而那人果不其然的中了这个仓促的陷阱。
长欢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见到陈同反应,心里立刻迟疑起来,但她没有明摆出来,只是道:“太公可别执『迷』不悟,临了不得善终。”
“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陈同淡淡道,“这世上众人,又有谁能得到善终,长信王如何,还不是被你父皇鸩杀,老夫活了快八十年,这已经是老天赐福,已经不求善终了。”
换言之。
童氏已死,他便是善终也不是善终了。
长欢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没了什么耐心,她总是这样,若是事情的发展脱离了掌控,便会暴躁起来,这点不如宁容左和江淮。
还赶不上后期聪明起来的旭王。
“陈同,我最后问……”
“没人帮老夫,是老夫我自己计划要走的,再者说了,老夫身为陈同陈太公,名号就是手令,谁敢拦老夫。”
陈同截住她的话,也彻底激怒了她。
长欢的眼底浮现狰狞,切齿道:“好,那我……”
话未说完,就见陈同的身形向右边倒去。
他的太阳『穴』稳准狠的磕在了马车的木头直角上,黑眼珠霎时间翻了过去,再然后,血流成河,一直流存到她的脚下。
许是天『色』的原因,看上去像是黑红『色』的。
周遭已经没人敢喊叫了。
长欢公主站在原地,面『色』仿佛冬日开凿的深冰,漆黑而诡异的阴狠眸子稍稍转动,所视之处皆变得寒冷非常,恰似人间炼狱。
陈同死了。
一代太公的贤明,就此湮灭在此一瞬。
长欢除去那因为没『逼』问出来的熊熊怒意外,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和怜悯,似乎这么多年,连伦理道德都慢慢的消失不见了。
不过无妨。
只要是横在她和储位中间的,都得死,不管是人是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一百杀一百,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
她什么都缺,就不缺狠心。
……
“长欢公主把陈太公杀了!”
夕阳消失,天地间入夜的那一刹那,有人狂喊出声,这一声像是巨石扑通进了河里,彻底炸开了长安城的锅。
而这个声音长欢很熟悉。
宁容左的随从。
修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