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冷月寒星当空,白霜清雪刺骨,孤零零的浴堂殿的檐廊下,站着斧伤未愈的宁容左,他身型一动不动,脸『色』却愈发惨白。
秦戚在旁站着,不忍心叫他挨冻,遂又上殿通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可还在外面候着呢,殿下新伤在身,您还是叫他进来吧。”
皇帝坐在龙案前,低头瞧着折子:“新伤在身?”翻了页,“那是他活该,再一再二又再三,真当朕是好脾气肯纵着他,叫他跪着。”
秦戚闻言,只得退了出去,还未等传话,就见宁容左自顾自的跪下了,松了口气,赶紧道:“殿下,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还是先回去吧。”
宁容左目视前方:“无妨,父皇传我来,必是有话要说,我等着就是了。”
秦戚至此无言,拿着拂尘站在一旁。
茫然不知过了多久,那较厚的冬袍都被打透了,秦戚才听到殿里传来皇帝的声音:“秦戚,叫那孽子进来吧。”
这老奴才浑身一激灵,赶紧对宁容左道:“殿下,皇上叫您进去。”
那人左肩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这会儿重新崩开流血,染红了那衣料,扶着膝盖疲惫的站起来,默默无声的走了进去。
“给父皇请安。”
他刚起来,又跪了下去。
皇帝闻言抬眼,一对黑漆的眸子掩着愤怒,把折子摔在旁边:“请安?你给朕请安?您今日所作所为,怎么叫朕安!你是要活活气死朕是不是!”
秦戚肩头一缩:“皇上息怒!”
“你给朕滚出去候着!”
皇帝厉声叱道。
秦戚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知道皇帝是真动怒了,赶紧依言照做。
那殿门轰隆一声合上,徒留这一对开始离心离德的父子。
“父皇。”宁容左冷淡开口,“江淮当年到底……”
“这你不需要知道。”皇帝绝情的截住他的话,“不管她这四年在哪儿,去做了什么,你都不必知道,她如今回来,得你所救……你作何如此冲动?!”
宁容左垂眸,羽睫如扇:“父皇知道。”
皇帝冷冷一哼,站起身来:“今日慕容秋的一切所为,皆得朕旨意,却不成想半路杀出你这么个逆子,坏了朕的大事!”
宁容左倒是不惧的辩驳道:“一国主君之言,岂能出尔反尔,既然要饶了江淮一命,必然要说到做到。”
“放肆!”皇帝拍案,“朕还没有糊涂到要你来指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甩袖绕出龙案,愤怒的厉斥道,“宁容左!朕看你这个太子位坐的太舒坦了是不是!”
又是这样。
宁容左似是已经习惯了皇帝拿太子储位要挟他,不过现在朝中皇子,除去他也没人能住得起那北宫东,遂也不怕道:“父皇,儿子不管江淮这四年去了哪儿,但她如今回来了,儿子就不会叫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
“你现在情深义重了?”皇帝一盆冷水浇过去,“她当年受绞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救她?事后诸葛有什么用,朕自然不会依你。”
宁容左无言,却在心内默默申诉。
正是因为这四年的生不如死,体会到没有江淮的日子是多么煎熬,他如今的立场才会如此坚定,深吸一口气,孤注一掷的说道:“儿子不会放手江淮,如果父皇想做后赵武帝,儿子……也心甘情愿。”
后赵武帝!
皇帝闻此言,登时目眦欲裂,抄起旁边的茶杯掷在他的身上:“当真是大逆不道!你竟然敢把朕比作石虎那个暴君!你!好大的胆子!”
说罢,疾步上前,大掌扬在半空中!
宁容左猛地皱眉,却没有躲。
谁知皇帝的巴掌并没有如约落下
宁容左轻呼了口气:“儿子不敢。”
“不敢?朕看你胆子大得很那。”皇帝忽然怒极转笑,不知道是不是气过头了,“老六和老三扛不起大事,老五不是帝王料子,老七又太小,长欢是个女子,朕现在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朕自然不会像后赵武帝那般因心内狐疑而杀了你,至于你大哥,那是他自作自受。”
宁容左眼珠轻动,无声冷笑。
皇帝站在他身侧,忽而道:“虽然你总是顶撞朕,但你是依旧朕最优秀的儿子,不过你别忘了,你三哥和江淮的婚旨,朕可还没收回呢。”
果然,提到此事,宁容左的脸上瞬间没了表情。
“父皇。”他微声开口,“您当初不是说,此事作罢,您不会把她赐给我,也不会把她赐给三哥的吗?”
皇帝见自己戳中了他的要害,冷冷道:“朕答应的事情多了,难不成桩桩件件都要办到吗?更何况当初你也答应了朕,会专心在政事上,既然你食言了,那朕也不必继续信守承诺。”
负手在背后,他冷淡垂眸:“你休要出手对付你三哥,朕可警告你,婚事就在那摆着,只要你不动,朕就不动,可你若是歪了心思,那么好,你对你三哥做了什么,朕就会对江淮做什么,你大可和朕撕破脸,咱父子俩,试试。”
最后两字出了口,龙案上的火烛嗖的灭了一根,半个浴堂殿的光消失,有呛人的袅袅白烟漂浮在眼前,像是条要勒脖子的白绫。
许久,宁容左才重新开口:“儿子记住了。”
“你最好记住。”
皇帝冷傲道:“要想和朕撕破脸,就想想你大哥的教训,这一身皮肉长在骨头上容易,削下去,可疼着呢。”
宁容左垂头更深,一言不发。
皇帝瞥眼,瞧见他肩头的伤,到底是父子,便道:“起来吧,去太医署叫崔给你好好处理一下伤口,斧削入骨,你当真是长能耐了。”
宁容左依言起身,虽然肩伤疼得厉害,却还是抬臂揖礼道:“儿子告退,是夜气候寒冷,还望父皇早些休息,注意身体。”
说罢,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秦戚从外面走进来:“皇上要歇了?”
皇帝此刻负手站在窗前,望着那铺满长空的闪烁星子,一双眼里没了那留存四年的慌『乱』,唯剩一片安稳:“歇了,四年了,歇了。”
江淮心甘情愿的入了永巷,他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秦戚见状,也长舒了口气,低低的应声道:“是。”
院内角落,兜转了四年的诡风,或许是皇帝内心的风,悄然停了。
……
……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