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水门前,宁越头颅落地的那一瞬间,是寅时一刻,凌霄殿里,皇帝和一众女眷的精神终于到了边缘,陷入浑噩的崩溃。
就连太后也忍不住起身,面色十分沉重。
江昭良将睡着的誉王交给天葵,走过去扶着太后的小臂,那人却一把将她的手反握住,且越来越用力。
江昭良是习武出身,这点痛楚自然不算什么,但她知道太后心中所忧,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江淮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
“孟满!”
皇帝厉喝。
那人闻言而来,俯身道:“皇上息怒,聂统领和齐统领已经在四处搜寻安陵王了,太子殿下也是马不停蹄,那人绝对跑不了。”
皇帝望着那薄黑的长空,负手道:“跑不了?都已经寅时三刻了还没消息,看来……”
“是兆林军余孽”
凌霄殿外的长街上响起曹芒的嘶吼:“护驾”
孟满赫然直起身子,瞪眼望向院外,回头看着满殿的女眷,那些人刚刚松开来的精神登时再次紧绷,尖叫着聚在一起。
而院外也很快传来刀剑相撞的刺耳声!
“宁越!”
皇帝气冲胸口,红眼闷吼一声!
“皇上还是快进殿躲一躲!”
情急之下,孟满不顾规矩的把皇帝推进殿门,提刀而出,因着大部分兵力都被派去抓宁越,这里只有死伤过半的真龙卫戍守!
而皇帝被推得向后踉跄,皇后连忙接住他:“皇上小心!”招手叫江昭良过来,扶着那人坐下,又道,“皇上消消气。”
皇帝坐在椅子上,双眼杀意横生,死攥着拳头:“宁越这个……朕即便是见尸也要重鞭三百!叫他挫骨扬灰!”
皇后皱眉,叫人把那院门死死关上,还顺便毁了锁,让人从外面打不开,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还能予人几秒的反应时间。
耳闻那长街上的打斗越来越激烈,想必那些兆林军余孽也得不下百人,孟满带着一些残兵破将怕是撑不了太久,而四散去皇城抓宁越的兵力不能很快集合过来,明明危机已解,却被回偷一袭!
皇帝镇坐,眼瞪如矩。
他此刻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
……
“皇祖母!”
“太后!”
身后忽然响起众人的惊呼,皇帝连忙转头,发现太后经过这几天的殚精竭虑,在又渴又饿又惊又怕之下,精神不支,倒了下去。
江昭良抬住太后的脑袋,惊慌道:“太后!太后娘娘!”
皇帝赶快拨开杂乱的人群,焦急道:“母后!”回身在嘈杂间厉声呼喊道,“崔!崔呢!”
“微臣在!”
崔挤了过来,叫众人不要着急先散开些,按住太后的手腕,细细感受着那年迈的脉搏,随即道:“太后无事,只是惊惧太过,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微臣马上行针让太后醒来。”
皇帝双眉紧皱,听崔这么说仍是放不下心来,就在他心焦似火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细微的抽泣声,他猛地转头怒道:“哭什么哭!”
秦德妃正哭着,被皇帝吓得一抖,连忙由长欢扶住。
皇帝怒不可遏:“崔说了太后无事!你哭什么!”
秦德妃知道皇帝是在拿他泄这几天的闷火,委屈也不敢说,只由长欢扶着低低道:“臣妾之错,皇上别生气,小心身子。”
话音刚落,院门处响起渗人的撞击声!
“咣、咣、咣……”
所有人的心都悬至嗓子眼儿,满殿的糟乱瞬间平息,一双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院门处,屏住呼吸,静等那些人进来。
孟满有伤,真龙卫伤残过半,如何能敌得过那些兆林军余孽,几乎所有人的脑海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
金羽卫和禁军并十六卫来不及赶回。
跪在太后旁边的皇后重新拾起那长剑,腕力凶猛。
太后不知何时苏醒,睁开浑浊的眼,按住了皇后的手:“别急。”
皇后转头,松了口气:“母后您醒了。”
皇帝也如临大赦,而正在此时,庞密从后殿跑了出来,不管不顾的跪在皇帝旁边,俯身急切道:“皇上!微臣知晓了!此次星象生变同样暗指前朝!那心月狐和尾火虎两星骤亮!灼华宫应象走水且势在威逼皇嗣!而除夕皇宴!那用来祈天福的独山玉盆栽碎裂!是为玉损!玉为阴而阴为水!这便是阴损!而阳为火!也就是说这次和两年前一样!是皇运干涸导致阳盛太过急需**灌溉!”
众人极其紧张,听得云里雾里,倒是皇帝了然,捉急的问道:“怎么又是阳盛太过所致?朕不是已经提拔邓昭锦了吗!”
太后在身后紧紧地盯着他。
两年前,旭王起兵谋反,而邓淑妃曾经住过的五凤楼和昭阳殿先后起火,庞密称是宫中阳盛太过以至燃火,朝上阴衰致使皇运遇碍!
于是皇帝不断提拔邓昭锦来压制,再封郭瑾入宫,想要以此来压阳盛,缓解阴衰的现象,谁知如今又因此因生事!
两百年前,成文太后设立女官制度,强调朝上阴阳相调,两方平分才是大汤乃是全中原的稳固江山,绵延国祚之道!
难道?这是成文太后在告诫他吗!
“皇上!”
庞密在那一声大过一声的撞门声中捉急道:“邓御典不够!若不是您把她一口气提到三品御典!怕是这两年的安稳都换不来!”
邓昭锦虽然没听明白,但那句邓御典不够她可是实打实的听懂了,遂忍不住皱眉问道:“庞监正!你说本官什么!”
“你给我住口!”
皇帝暴喝。
邓昭锦浑身一颤,连忙闭上了嘴。
“咣、咣、咣……”
那院门马上要开!
皇帝心急如焚:“庞密!”
那人猛地磕头在地:“皇上!此难可解!今夜必不会有失!”抬头用血红的眼和皇帝对视,“只因就在寅时一刻!那壁水星亮了!”
话音刚落,那院门轰隆一声被撞开!
荣婕妤快要吓疯,惊声尖叫起来!
江昭良一把捂住她的嘴。
可那兆林叛军并没有如意料中横闯进来。
院内一片死寂。
庞密回身。
皇帝也抬起头。
壁水星……亮了?
“吱”
几秒后,那殿门被人推开,有道比这夜更黑的影子投进来,所有人的精神都被绷的紧紧地,可进来的那两人,并不是兆林叛军。
而是孟满。
扶着他的人是江淮。
皇帝的瞳孔缓缓缩小,而身后的太后见状,终于疲惫的把眼睛闭上了,旁边的书桐扶着她,也狠狠的松了口气。
事情成了。
而江昭良忍不住呼喊道:“君幸!”
那人闻言看过去,见长姐和侄子都没事,也放下高悬的心,随即扶着重伤不支的孟满走进来,两人皆因体力耗费而倒在地上。
皇帝面色愕然,缓缓的站起身:“君幸?”
江淮方才为救孟满,左小腹被刺了一剑,虽然刺入不深,但她整个人弓着身子,根本没力气答话。
崔不等皇帝催促,赶快过去查看她的伤口。
而倒在旁边,并没有致命伤的孟满半撑起身子,虚弱道:“回……回皇上的话,是……是御侍大人救了……属下,兆林军百位余孽已清……您和诸位娘娘……皆可安心了。”
他意识稀薄,下意识的称江淮为御侍大人。
皇帝有些气喘,瞧见江淮的衣摆被扯下去一大片,那褐色的布料包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被她死死的攥在手里不肯松开。
不用打开,皇帝就知道是什么。
宁越的人头。
皇帝苦涩的皱眉,心内满是痛楚和欣慰,五味杂陈尽显于眼,他无声的蹲下来,拨开散落在江淮脸上的发,低低道:“君幸?”
那人脸色惨白,凌眉痛苦的皱起,嘴唇不停的颤抖着。
“你……这是?”
江淮睁开憔悴的眼:“宁……宁越的人头。”
不远处的书桐猛地攥紧太后的手。
太后不肯睁眼,斜靠着歇息。
而皇帝已然心内狂晃,回忆起方才庞密的话,凄楚的问道:“这叛贼的人头……你是何时……砍下来的啊?”
江淮瞳孔涣散,疼的只是下意识:“月……月光重现。”
皇帝闻言,闭眼颓坐在地上。
月光重现。
便是浓云散去的那一刻。
寅时一刻。
在那皎洁白月重新倾洒天地的时候,他特地留意了一眼时辰,正是庞密所说的,壁水星终于亮起,今夜必不会有失的时候。
他回头看了一眼庞密,那人始终没有抬头,低低道:“皇上,壁水乃北方七宿之末,是为墙壁,乃家园之屏障,故壁宿多吉,在冬日寒夜隐亮,有固壁防危之意。”
皇帝极轻极轻的呼了口气,垂眸那个以命来相保的孩子。
江淮。
名中双水。
江本长流,淮淮润储。
这壁水星和当年那箕水豹星一样,都是因你而亮啊。
朕的皇途。
是由你来驻壁润养的啊。
皇帝不顾众人阻拦,一步一停的走到那殿外,瞧着那巨大的蒙了尘的牌匾,凌霄殿三个大字依稀可见,他哑然失笑。
长信王兄,到头来还是你保护了朕。
是你派你女儿来保护朕的吗?
还是。
来折磨朕心的啊。
原来朕的江山。
也是你们父女的江山。
……
……
黎明微熹,一众女眷纷纷被安顿回各宫各院,虽然这三天两夜的混战极其惨烈,但到底只有皇城西受损严重,余下皆无大碍。
书桐扶着太后出了那凌霄殿,走在回御景殿的路上,见着周遭无人终于将心事问出了口:“太后……”
那人疲惫不堪,神色倒是平静:“你说吧。”
书桐这才道:“太后,御侍大人去杀宁越,那人必定知道他中了您的陷阱,若是狗急跳墙恼羞成怒,把咱们做的事情说了,该怎么办啊?”
太后却精明的摇了摇头:“无妨,江淮既然提头按照计划中来了,那宁越说还是没说,就已经不重要了。”
书桐闻言蹙眉:“可……可御侍大人到底知不知道啊?”
“哀家说了,这都不重要。”
太后淡淡道:“重要的是,她来了”
书桐怅然一叹,随即点了点头。
……
……
而凌霄殿的废墟里,江淮因着要包扎伤势,和崔还留在那里,她低头看着自己小腹上的伤口,轻轻道:“阿,我死不了吧。”
崔心酸:“你胡说什么。”
江淮靠在屏风处,虚弱道:“我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我自己的肠子飞出去了呢。”轻笑两声,“可把我吓坏了。”
崔无奈的忍俊不禁,从药箱里取出纱布给她整个腰身缠好,确定伤口不会再流血后才松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抬眼责怪道,“你说你这个人,这么拼命太不值了,替孟满挡刀做什么?”
谁知江淮松泛一笑,由她扶着艰难站起来:“谁说不值的,我若不拼命厮杀,那兆林叛军打进来,你和长姐还有誉王怎么办?”
崔心生感动,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不是有皇后吗?我总算见过她出手,一挥袖便可横推掌风退敌军呢。”
江淮却继续摇着头:“叛军进来,皇后自然先保护皇上,长姐膝盖曾经受伤,没办法出手,誉王还小,我……”
“罢了。”崔顺气道,“今夜去我的太医署吧,那里在城南,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在帮你重新处理下伤口。”
江淮点头,被她一路扶着出了凌霄殿的院门。
“我快饿死……”
她说到一半,却被崔拉住。
那人面色僵硬的看着对面:“君幸。”
江淮回头。
长街上,宁容左就站在不远处。
他已然得知今夜之事,浑身衣衫破损,血迹干涸在脸上,俊美的五官多了几分决然肃穆的杀气,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眼神复杂。
江淮的表情并未变化,倒是旁边的崔略显冷漠,拉着她的手想要视若不见的径直掠过去,低冷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宁容左神色淡漠,一把拉住江淮的左臂。
“我有话问你。”
江淮的瞳孔极轻极轻的颤动了一下,哑声道:“阿,我和太子殿下有话要说,你到前面等我,我很快就过去。”
崔迟疑皱眉,只得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