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亥时三刻,北东宫。
修仁站在那殿门外,轻敲了敲,里面传来瓷器斜倒的声音,他有些不放心的唤道:“殿下?殿下您……”
“滚。”
那人在殿内淡漠一句。
修仁吓得肩头一缩,犹豫了几秒,这才道:“殿下,方才殿前的小游子偷偷过来了,他说……他说……”
“进来!”
门里的人十分不耐烦。
修仁忙应了,小心翼翼的推开殿门,才敞开一个漆黑的缝隙,迎面便是股极重的酒气,直呛得他咳嗽几声,挤出眼泪来。
合上殿门,修仁摸黑往前走了走,借着烛台幽暗的光,却怎么也找不到宁容左的身影,怕惹恼那人,又不敢开口轻唤。
“在这儿。”
终于,左边传来那人的声音。
修仁连忙走了过去,终于瞧见了那书案后,右腿弓着坐在那博古架前的宁容左,他扬头向后靠着,俊美的面容掩藏在透窗而来的如雾月光中,不知是喜是悲,将右手搭在膝盖处,摩挲着那酒杯。
修仁瞧着,心里已是无尽悲痛,自打这人和江淮诀别后,隔三差五便这样大醉酩酊一回,眼看皇上就要重新开启朝会,若是被那人看见他这个颓唐样子,不知道又要挨多少的骂。
“殿下,您这是喝了多少啊。”他冒着胆子问道。
宁容左闻言,冗长的睫毛轻轻扇动,随即转过头来,那漂亮的五官复又掩在黑影中,只能看到微勾的唇角:“倒酒。”
说着,将手中酒杯递过来。
修仁环视着周遭空空如也的五六个酒壶,不敢再给他倒酒:“殿下您还是少喝些吧,您不善喝酒,喝酒伤身啊。”
宁容左的嗓子因着喝酒而略显沙哑,闻言轻笑了笑,又把头转了过去,迎着那薄纱般的皎皎月色,淡淡道:“喝酒忘忧。”
修仁红了眼眶:“可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听到这话,宁容左的动作果不其然的停住,随即冷下语气,将酒杯递过去命令道:“倒酒!”
修仁无奈,只得又给他斟了杯酒。
宁容左胃中火辣,脑海中尽是从前江淮替自己挡酒的场景,干脆红着眼睛不去再想,扬手道:“小游子来什么事?”
修仁迟疑几秒,随后跪直咬牙道:“小游子说……皇上已经复了江淮的职,玉诏已经拟好,春分一早就去永巷宣了。”
“咔嚓”
话音未落,响起瓷器脆裂的声音。
修仁猛地抬头,瞧见宁容左手中的酒杯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从指缝里不断溢流而出的浓稠鲜血,红的让人心惊胆战。
“……殿下。”
修仁惶恐道:“您……您别着急。”
却见宁容左苦涩的摇了摇头,抬腕挡在眼前,那线条极美的下巴单露在酒气中,薄唇轻颤,有泪珠悄然滑落。
修仁瞳孔吓得缩小,惊慌失措却深知不能劝阻。
宁容左的身子轰隆一声直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腕不曾在眼前拿下,如迷途的孩子般无助,张了张嘴,忽然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那哭声痛彻心扉,尽是无奈和彷徨,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永巷,为什么!!!”
修仁听着,心揪着难过:“殿下……您……您别伤身那。”
他说着,趁夜的寒流推开那没关严的窗子,狂风像是凶狠的浪潮般涌进来,那博古架上的纸张扑啦啦的飞旋而起,像是大片无语凝噎的的雪花,孤零零的在头顶兜转几番,落在那人的身周。
而修仁接住一张,定睛一看,竟都是江淮的画像,他黯然神伤的瞥眼那博古架,这才知道,自打四年前江淮假死的那一刻起,宁容左为什么不叫任何人碰这架子了。
那上千张丹青是以心血描绘的啊。
这四年的日夜思念。
修仁不敢多想,只是耳闻那人哭声渐小,抬眼看过去,宁容左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心死人也死了一般。
“殿下。”
他轻唤着,忽然听到殿门处有脚步声传来,抬身一看,那身着华贵凤袍的人不是皇后又是谁,遂俯首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那人未带兰挚,独身一人神色沉肃,瞥了一眼宁容左,挥手叫修仁出去,顺手拾起一张丹青看着,倒是每处细腻,活灵活现。
看来江淮假死的这四年,宁容左悔意汹涌啊。
这般哭泣还是第一次。
怕是真伤了心。
不过皇后并没有耐心安慰,只是冷淡道:“宜之。”
那人闻得这两个字,自嘲轻笑出声,手臂下的唇角弧度美极,可看在皇后眼里却是苦极,恨极,愁极。
“还不快起来。”皇后命令道。
宁容左未动,淡淡道:“母后,我和江淮相识了十二年,可是有整整八年都在分别,初识才两年,我便被贬渝州,一走四年,而我刚回来不到两年,她就去了广邳,又是四年。”
他的笑声动听:“我和她总是在分别,我根本抓不住她,这两个月就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儿子觉得好冷。”
皇后的眼眸细微轻颤,似是被他的话给触动到了,旋即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淡淡道:“冷便多添衣。”
“添衣?”那人道,“身冷可添衣,心冷如何添?”
宁容左缓缓拿下遮眼的小臂,瞧着掌心的那枚扳指,那是见证了他两人感情的信物,不知不觉回忆间,极红的眼眶又泛出些泪来。
那晶莹如珍珠般顺颊滑落,落寞伶仃的摔在地上。
“听说皇上要放江淮出永巷了,春分就会复职。”皇后虽然是个严母,但瞧见宁容左如此伤心,不得不安慰道,“这没有什么,你和她继续在一起就是了,母后也没拦你。”
宁容左孤单的摇了摇头,无望的合上通红的眼睛,声若游丝的呢喃着:“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薄唇轻抖,“她出了永巷,就不会和我在一起了,我宁愿……她是利用我,可她不是,她是……真心实意想和我在一起,又是……真心实意的想要离开我。”
皇后凌眉紧皱:“给本宫起来!她人就在那里!你去抢!”
“今夜之绝,便是此生之绝。”
宁容左声音低垂:“儿子,已经不能再……承受了。”
“胡说八道!”
皇后一眼看进他的内心:“既然言之凿凿说了诀别!那为何又彻夜借酒消愁!不能承受却不停的找罪受!可见全是违心之言!”
“她不愿意!”
宁容左猛地撑起身子,双眼血丝如蛇:“是她不愿意!”
“笑话!”皇后丝毫不惧,厉声道,“你是东宫太子!是这大汤江山未来的君主!你能给她所有人都给不了的!她作何不愿意!”
宁容左眼中一现迷茫。
是了。
她到底要什么。
她究竟想要什么。
皇后见状,冰冷道:“你纵着她,留着她,亦是囚着她,等皇上百年之后你继位为帝,这天下一切便是你的,江淮也跑不了。”
轻呼了口气,疲惫而冗长,皇后则又道:“只要她还活着,就是宁容左的人,便是死了,也是你宁容左的鬼。”
说罢,转身离去。
空荡的北东宫里,响起水漏的滴答声。
宁容左背对着窗外月色坐在地上,紧紧的握着那枚扳指,胸口有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破土而出,将他整个人死死缠住。
烈酒烧胃,他痛苦的倒下去,弓着身子不敢动作,万籁寂静的恐怖夜里,有他无意识的本能细语呢喃而起。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这辈子,只能是我。”
春分,冰雪消融蜇虫复苏。
霜寒料峭的永巷里,江淮依旧在不紧不慢的洗着衣服,虽然距离宁越宫变已经过去了一月还多,但她丝毫不急。
皇帝的性格她清楚,放她出永巷是件极其重要的事,那人必定会辗转难眠忧思多虑,玉诏下达快则三月,多则半年也有可能。
正在她忙碌的时候,永巷院外忽然传来玫儿的怒喊,听声音那人的火气还不小,牙尖嘴利道:“这邓御典的衣服按规矩由浣衣司洗!干我们永巷宫奴何事!你找错地方了!”
“你给我让开!”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山茶听出来,疑惑道:“这是伺候邓御典的宫奴竹青吧,怎么和玫儿吵起来了?”
江淮坐在那木盆前,瞧见那竹青虎视眈眈的走了进来,将手里一件茶色的女官官服摔在她面前的盆里,溅出无数冰凉的水花来。
江淮皱眉,用手臂挡住:“怎么回事?”
玫儿紧随其后,万分不快道:“竹青说咱们永巷把邓御典的新制官服给洗坏了!叫她没办法向那人交差!要咱们给个说法呢!”
山茶皱眉,指着竹青道:“睁眼说瞎话!我们永巷只负责洗宫人的衣服!主子的衣服向来是交由浣衣司洗的!”
正在此时,邓昭锦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处,淡淡道:“竹青。”
那人闻言,连忙跪地道:“御典大人。”
邓昭锦充耳不闻,冷淡的瞥眼过去,谁知这满院的宫奴,江淮带着头没有给她行礼,微微蹙眉道,“好没规矩的奴才。”
山茶见不惯邓昭锦小人得志的样子,心道这人忘了从前是如何跟在自家大人后面溜须拍打的,遂道:“没规矩?那御典大人见到旧主为何不行礼参拜?也好叫我们学学什么叫做规矩!”
竹青一骇,立即反驳道:“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邓昭锦拦住她,倒也没生气,只是道:“伶牙俐齿。”和江淮冷漠的眼神对视,“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江淮这段时间听了不少邓昭锦为了自保落井下石的事情,但以她现在的身份并不能发作,遂道:“御典大人明鉴,我们永巷向来只负责洗宫人的衣服,您的衣服该是浣衣司的人弄坏的。”
邓昭锦摇了摇头,笑道:“这你就错了,这件官服我着急穿,而浣衣司的人洗衣服太慢,便叫竹青送来你们这儿,如今给我把内面弄破了,还想撒谎逃避责罚吗?”
山茶上前一步不逊道:“可我根本没洗过这件衣服!”
邓昭锦不看她,只直直的盯着江淮,凑近一步道:“既然你没有洗过这件官服,那就是江淮洗的,今天必须得给我个解释。”
两人僵持着,使得满院气氛紧张,千钧一发之际。
“皇上玉诏”
秦戚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所有人一齐回头,发现那老总管和一众礼部太监站在那里,前者十分严肃的重复了一遍:“皇上有旨!江淮等跪接玉诏!”
江淮闻言,瞳孔微缩。
“江淮在。”
她率先跪了下来,余下众人也纷纷紧随其后。
邓昭锦的手按在那薄雪未化的地面,有些不安的抓了抓。
怎么回事?
玉诏为何会下到永巷?
下到江淮头上?
而秦戚在此时展开那玉诏,朗声念道:“大汤钦昌:大将军次妹江淮,在二月兵变中护驾有功,朕欣慰之,虽曾有错,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着,重启上御司,复正四品御业,权从正三品御典,钦此!”
秦戚将玉诏合好,欣喜道:“御业大人快谢恩起身吧。”
江淮倒是没有太过喜出望外,只是坦然起身,接过那玉诏道:“微臣多谢皇上隆恩,辛苦秦总管了。”
秦戚眼泛酸,笑道:“皇上说了,您才复职不能封太高,虽然是四品御业,但全权行事皆从正三品,等入夏后再给您提。”放低声音,但所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很快就能恢复二品御侍了。”
江淮轻笑点头:“我知道了。”
秦戚挥手,身后的太监呈上一个包着红绒面的木盒,那上面规整的摆着上御司的锁钥:“大人,这是上御司的钥匙,您的正三品御典印章已经放在您最常用的书案上了,回去就能看到。”
她身后的山茶被这惊喜美的合不拢嘴,赶紧过来接在手里:“奴婢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回头道,“大人!太好了!”
江淮颔首,又见秦戚亲手呈上一件叠好的崭新茶色官服。
那人伸手摩挲,旋即看向不远处的那人。
邓昭锦完全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怎么会?”
而且听秦戚的言外之意,江淮很快就能复位二品御侍了。
江淮清风一笑:“竹青,扶你家主子起来。”
竹青已然被这天翻地覆的局势弄得无措,闻言反应过来,将邓昭锦扶起来,不安道:“大人……大人这可怎么是好啊?”
邓昭锦微咽口水,瞧着江淮走近。
那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的云淡风轻却傲然众生,忽然转头去问秦戚:“陆文玉和慕容琦怎么样了?”
长街受辱三百尺,她怎能不报此仇。
秦戚连忙道:“回大人的话,陆文玉本应该和林家全族流放至吴鹿做耕奴,但因着齐国公求情,只是叫林统降了职而已。”
江淮眼神平静:“既然是去做耕奴,就要说到做到,麻烦秦总管待会儿派人去趟齐国公府,就说……凡事要自觉,若是等我下罚,可就不是做耕奴这么简单了。”思忖片刻,“对了,等林家族人出长安的时候,记得叫人打断陆文玉的腿,如此我不会迁怒于齐国公。”
秦戚点头:“是。”
“慕容琦呢?”
“琦小姐被打个半死,正在御史府将养,大人想怎么办?”
“无妨,我抽空和舅舅说一声就行了。”
江淮说完,回头对邓昭锦道:“不过是一件从三品的官服而已,我以前有很多,可以送你一件。”指了一下秦戚手里那件,“若是你喜欢这件新的,也可以拿走,反正,我那从二品御侍的官服也很快就能穿了。”
邓昭锦被她讪的满脸血红:“你……”
江淮神色渐冷。
身后秦戚道:“上御司已经收拾好了,大人快带着山茶过去吧,明日皇上早朝,您还得随着呢。”
邓昭锦闻言震悚。
随皇帝上朝。
这人。
真的东山再起了。
头一次写宁容左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