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推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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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年,皇城东侧的镇天塔敲响九声,迎来新帝的登基大典。
卯时,春寒料峭。
浴堂殿内,宁容左站在一众内监中,穿上渴求半生的龙袍,那赤黄的颜色彰显着一国天子的无上身份,双龙戏珠纹绣在胸前,但见那龙须飞舞,利爪横行,撕破一整个冬日的枯寂,迎来大汤新的生机。
腰带上挽着数条玲琅配饰,荡漾在清冷的春风里。
桂笙见状,躬身奉来那金玉冕旒。
繁琐珠玉四散,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帘子般。
桂笙将那冕旒奉给旁边的女子,她着皇后正服,五官清美,气态端正而贤惠,接过那冕旒,高抬至宁容左的头顶上。
“皇上,妾身伺候您戴上。”
苍皇后淡笑道。
谁知宁容左忽然抬手道:“不必,叫桂笙来。”
苍皇后脸上的笑一僵,有些不自然的说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桂笙在旁看着,已然知道宁容左的心意,按照规矩,新帝登基须由皇后亲手戴上冕旒以示成全,但皇后即为正妻,而在宁容左的心里,她的妻子只有一人。
不是苍月芙。
桂笙见苍皇后为难,只得硬着头皮劝道:“皇上,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您还是让皇后帮您把冕旒戴上吧,这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宁容左闻言,瞥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的苍月芙,殊不知,这位新皇后也是江淮安排给他的,坊间传说,苍月芙痴情于他,当初被诬陷贬去渝州,坊间议论,苍月芙宁可舍命维护他的名声。
罢了,皇后是皇后,妻子是妻子,他淡淡道:“戴上吧。”
苍月芙登时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把手里的冕旒给宁容左戴好,又伸手扶了一下前面的珠帘,这才欣慰道:“皇上,已经戴好了。”
她松开手,眼前的珠帘细微摇晃,轻声碰撞间,将宁容左的双眸掩在后面,此刻显露着些许无法揣测,如窥探不见底的深渊般。
他轻眨眼,随后迈步往前。
出浴堂殿,信步百米红砖,终脚踏龙台,迈上九十九层台阶,穿行过凝神屏息的文武百官,至麒麟殿最前方的龙椅处。
宁容左瞧着那流光华贵的龙椅,眸光冷漠,伸手轻触,指腹传来针刺般的寒意,他沉默,撩甩衣摆,转身沉稳坐下。
一切储争,尘埃落定。
桂笙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一扬拂尘:“跪——”
朝臣依言跪地,俯首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扑面而来,满载着属于天下人的臣服,心甘情愿的呈在他的面前。
宁容左透过那冕旒珠帘端详着那些跪着的官卿,心潮却没有印象中的澎湃,到底还是江淮赢了,这满朝皆是其麾党,还真是让来的江山。
方才这一坐,他只觉得周遭温度瞬间回溯至凛冬,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只让人心生冰冷和彷徨。
宁容左面无表情,眼底的浓墨永远都化不开。
只觉得余生漫长。
无限寂寞。
……
大明三年,御书房内。
宁容左坐在龙案前批审折子,淡漠的视线偶尔在拇指上的鸽血扳指上停留,可每次停留,都要出神很久很久。
苍皇后在旁边研磨,见他始终没有抬头,直到觉得手腕酸痛,才小心翼翼的停了下来。
她知道那人在想谁,却不敢问。
能这样静静的伴驾左右,苍月芙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她不似从前的骆择善,不敢贪求太多,也不想贪求太多。
那墨锭搁置在砚台上,啪嗒一声。
宁容左闻声抬头看着她,眉头微皱,问道:“皇后今日这妆?”
苍皇后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眉毛,拘谨道:“皇上,妾身今日这妆怎么了?”她往后退了退,是为被看破的紧张。
宁容左打量着她的眉眼,锋利有型,却不过是在模仿江淮罢了。
本就不必。
宁容左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这三年的朝夕相处,苍月芙的处处委曲求全他皆看在眼里,他对她虽无感情,但也有感动和妥协,遂道:“你还是罥烟眉好看,不必故意效仿她。”
苍皇后怅然轻笑:“妾身以为……皇上会喜欢的。”
宁容左轻轻摇头,手指沾了下旁边的清茶水,起身帮苍皇后抹了一下那眉尾,将那高挑的凌厉弧度更改回原来的柔和垂柳,淡笑道:“月芙,你是朕的皇后,和后宫的那些妃嫔不同,你不必和她们一样,你就是你。”
整整三年,宁容左第一次唤她月芙,苍皇后先是一愣,胸腔处有浓烈的情感涌出,她鼻腔微酸,点了点头:“妾身知道。”
正说着,桂笙从外面进来道:“皇上,黄令君来了。”
苍皇后乖觉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见宁容左点头,她行礼离开。
而苍皇后前脚刚走,黄一川便走了进来,他年前新添千金,如今又升了手握真正实权的尚书令,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但难得可贵的是,他身上并无放纵飘红,恭敬揖礼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宁容左轻应,问道:“河泗那边的水患如何了?”
黄一川道:“请皇上放心,杨峤已经屯土驻坝,年底就能彻底解决。”
宁容左平静的点了点头:“那就好。”重新坐下来,沉默片刻,眸光微深而又道,“她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吗?齐夺那边还没消息吗?”
黄一川当然知道宁容左说的是谁,遂为难道:“皇上,恕微臣直言,这都已经三年多了,就算能找到她的尸体,怕也早就腐烂入土了。”
宁容左没有抬头,眼角是不可撼动的坚毅,道:“继续给朕找。”
黄一川微微皱眉,只得道:“微臣遵旨。”
“对了。”
宁容左又叫住他,冰冷道:“慕容清呢?”
黄一川回道:“回皇上的话,三公子还在广邳,只是一直寻不到他的消息和踪迹。”为难皱眉,“他若是躲着您,怎么样也找不到了。”
宁容左闻言,淡淡敛眸:“罢了,你退下吧。”
“是。”
黄一川言毕,行礼出了御书房的门。
而宁容左继续坐在龙案前,他盯着那鸽血扳指,一动不动,有清风从轩窗的缝隙中吹进来,流入他的黑金雀羽的袖口,消失不见。
三年。
寂寞当真如跗骨之蛆,将他啃噬的一干二净。
但扪心自问,每当朝会见群臣俯首之时,他仍是不后悔。
醒掌生杀权。
远胜醉卧美人膝。
他胜在贪心。
也败在贪心。
“咳!”
突然剧烈一声,有更红的血溅在那扳指上,他眉间微松,点缀着红珠的唇角勾起一个莫名其妙的弧度,只在回味当日的口脂味道。
甜,是真的甜。
……
下了台阶后,黄一川正了正衣衫,正想继续往下走,却忽然瞧见左边不远处走来一女子,仅这样对视一眼,黄一川便浑然愣在了原地,瞳孔颤抖,不可思议的呢喃道:“御令大人?”
那女子胆敢穿副后凤袍,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但俨然也是第一次见到黄一川,见他这般不知礼数的盯着自己,不快的咳了一声,她身边的宫女立刻厉害道:“放肆!”
黄一川忙收起心头慌乱,低头道:“恕微臣无礼。”
桂笙忙道:“黄令君,这位是董贤妃。”
黄一川轻眨了眨眼,他听说过这个董贤妃,此女出身不高,入宫不过半年便升了四妃,他本来还在疑惑,如今倒是了然了。
这个董贤妃,和江淮足足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连描妆都极难效仿的眉眼。
“微臣给贤妃娘娘请安。”
黄一川眉头微皱,心情复杂道。
而董贤妃并没有恃宠而骄,只拨了下耳边的玉坠,冷淡道:“原是黄令君,令君可和皇上谈完政事了?”
黄一川答道:“是。”
董贤妃轻应,又斜睨了她一眼,这才扭着纤细的腰肢进去了。
待那人进了御书房,黄一川这才抬起头来,感慨道:“真是无奇不有,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方才她走过来,我真以为是那人呢。”
桂笙也唏嘘道:“是啊。”
黄一川看着他:“那皇上后宫余下的妃嫔……”
桂笙知道他在问什么,点了点头:“总有一处……和那人相像。”
黄一川闻言,心情和双眸神色皆十分驳杂,转头看着那紧闭的御书房门,轻声呢喃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佳人似故人。”
停了停,他怅然一叹。
桂笙听着,也觉得五味杂陈。
…
又二年春月,宁容左病重驾崩,追谥淮安帝,而后太子宁珒继位,更年号为承庆,改长安为金陵,尊皇后苍氏为太后,皇姐荣国公主为荣国大长公主,不满三月的皇妹为安国嫡公主,大赦天下。
齐王陈留也被礼送回了燕国。
但因新帝太过年幼,在百官要求下,太皇太后江氏出行宫全权掌政,太后苍氏与摄政王岳青川从旁辅佐,终使得天下河清海晏,太平如盛。
而后大将军江璟致仕,与妻同游山川不复归,江歇则受领禁军总统领一职,同妻子陆氏留在了金陵。
江家百废俱兴。
承庆三年,宁珒追封先镇远将军江氏为云鹤郡主,又三年,再次破例追封云鹤郡主为云鹤公主,入嗣长信王一脉。
从此,天下再无江氏罪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