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
这三个字分明看起来就带了点撒娇的软萌意味,但现在从喻绯嘴里说出来……就多多少少带了点命令的强硬意味。
“你想听我讲什么。”
“讲讲你小时候,”少女半阖着眼睛,语气漫不经心,“纪丞相,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纪倾言心系天下,这点与凤诩倒是如出一辙,可她是见过那人被鞭笞时的惨状的,仙风道骨的清冷神祗神色苍白平静,雪色衣衫撕裂,被血痕浸润,他跪在那棵桃花树下,一声哼唧都没有。
而他受此刑,只是因为苍生。
因为这荒谬的苍生。
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因为凡界仙宗不愿担责的陷害,当时还未掌管神则的凤诩便不由分说的受了鞭笞之刑。
所以喻绯一直觉得。
帝君的脑子被三只眼养的大狗吃了,真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这么想的——不过可能比血气方刚年纪时的语言更为含蓄,现在的她面对帝君,她只想说:
晦气他妈给晦气上坟,晦气死了。
但她气愤没用,凤诩就是个傻白甜,就算凡尘人间害得他无辜受刑,他也依旧还是那句——
“维护三界秩序,乃吾之责任。”
她甚至一开始还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够影响他爱苍生。
直到他随着她从诛仙台上跃下。
毫不犹豫。
那一瞬间她淡静的眸光破碎,脑海里关于诛仙台的最后画面,停留在凤诩微红动情的眼角,以及那双拼命想抓住她的手——
她承认有被动容到。
“……”
所以她现在想知道,纪倾言和凤诩到底谁更傻白甜。
“……”清冷丞相微微抬眼,眼尾勾出惊艳的温和笑意,“想听我小时候的故事么?……你要睡前听?怕不怕做噩梦。”
喻绯闭着眼睛“啧”了一声,语气无波无澜,但听起来莫名诚恳:“真是单纯的孩子。
“其实等你在斯洱京城落下脚,你大概率会发现一个现实。”
话说至此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于是纪倾言顺从的接下话茬:“……什么现实?”
少女轻飘飘的回:“噩梦竟在你身边。”
……
于是纪倾言开启了他人生中的信世界大门——人生在世十几年,他第一次如此耐心的给一个姑娘讲故事哄人睡觉。
虽然这个故事听起来着实算不上太妙。
不过他既然默认随她回了斯洱,那就相当于从某种方面承认了她是他的妻主……妻主做什么都是对的,想了解他的往常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听,他讲便是了。
少年几近顺从,低下他漂亮的眉眼,提及过往,他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变,但所遮挡住的漆黑冰冷眼瞳,拢上了一层浅淡的低戾情绪。
……
纪倾言病弱的体质自幼延续,可那是在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
深宫的勾心斗角并不比明晃晃的战争好多少,他是明争暗斗的受害者。
他的病确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没错。
可那是喝药喝出来的。
皇位每个人都眼红……即便他的母妃佛得很,并无争抢的意思,可她生了个男孩儿,她似乎就该死,就有罪。
他一出生就是病秧子。
这样对深宫嫔妃的子嗣就没有太大威胁了。
——这是他病弱体质的由来。
之后的生活他倒只是轻描淡写的讲了讲,从他母妃的被人陷害,到那瞎了眼的先帝将她打入冷宫,再到那温柔可人的女子香消玉殒——
他都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
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分明可以用此事来卖个惨,勾起喻绯少的可怜的同情心,让她心疼他,让她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再偏爱一点。
但他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他母妃经历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时,他已经记事了,直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容还依旧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
音容笑貌。
无比清晰。
所以他厌恶三妻四妾的人,他厌恶那些没脑子的独裁判定者。
他们恶心又自私,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可这不能怪苍生。”
纪倾言轻轻抿了抿唇,声音微微低哑下来,薄软唇瓣轻启,说出了与凤诩如出一辙的话。
“——错的只是部分人,苍生不应该为少部分的恶意人性买单。”
“如今战火纷飞,牵连无辜。”
“数千名将士为国牺牲,执剑在战场挥洒热血,不过只是想保住家庭国土,留下一片宁静安和的落脚之地。”
他的指尖安抚似的停在她的耳尖。
喻绯压根没什么睡意,只是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出来,语气听起来很嘲讽:“好一个无辜,如今战火硝烟四起……你不无辜么?可你现在还不是坐在了我身边,成了一个和亲小公主。”
“你就该为你们那愚蠢的君主买单么。”
少女墨色发丝微微蹭着少年微凉掌心,唇瓣清淡而薄。
纪倾言平和的看着她。
家里老人总说,薄唇的人,情也薄。
看得出来,喻绯这人表里如一,从来就没什么深明大义。
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
这么一想倒也能理解……她觉得这世界有病,也情有可原。
他不知怎么的,就轻轻泛起了些略微心颤的波澜。
可面上依旧温柔。
少年默默看了看她眉间模糊的花钿。
随后轻声混合着风,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背。
“睡吧,天黑了。”
喻绯一向张扬嚣张,此时微微蜷着身子,安静的倚在他身边,如同冬日里一只依靠暖炉过活的懒猫,闭眼时容颜清淡精致,又乖又……惹人心疼。
世人都说她不好。
人言可畏,流言催人心智。
他们对她又敬又怕,却又恨不得对她退避三舍。
但他觉得她受了委屈。
天大的委屈。
她确实是大名鼎鼎的斯洱三郡主没错,也确实上得战场下得厅堂,可细想来她不过也是一介女子,即便是在女子为尊的大国,即便是身为尊贵的皇室贵女——
可她依旧是需要人疼的。
不过很可惜,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似乎少之又少,在大部分人眼里,她是噩梦,也是支撑。
多可笑。
他们不喜她。
却指望她上阵杀敌。
……那些人。
那些被她养在后院的人。
不过都是些摆着好看的花瓶而已,……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