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特意为今日衙门的朝食在肚子里留了空位。
不过作为公厨师傅,对着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汤圆同阿丙是皱眉的。
两人蹲下身看着那堆送来的萝卜,白菜以及同昨日如出一辙的,白花花的肥多瘦少的豚肥膘忍不住叹气,问那为内务衙门送菜来的杂役:“便……没有旁的了么?”
对两人的问话,送菜的杂役面色波澜不惊,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他道:“我每送一个衙门,都能得一句这样的问话。便告诉你们吧,确实没有旁的了!”
两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
那送菜的杂役见状,又挠了挠头,道:“你们吃不吃我不知,左右我家里是给我送饭食了!”说着口中还嘀咕着,“也莫要问我什么菜肉之事了,都是上头发下来的,我这里只管送而已!”
众人当然知晓这些,自不会为难这送菜来的杂役。
纪采买走过去,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油纸包递给那杂役,道:“酒席上的糕点,路上拿着垫垫肚子吧!”
对纪采买这般客气送食的行为,杂役也是见怪不怪了,酒席上的糕点算不得什么大物件,便是当真上纲上线的追究起来,也扯不到“收礼”二字上头,是以一边毫不客气的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油纸包,看了眼里头的糕点,当即拿出一个送入口中吃了起来,一边说道:“尔等做采买的,给我送食多半是想问庄子上采买之事,你要问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纪采买闻言,笑着说道:“便知瞒不过你等的耳目,我等采买不关心这个,又关心什么呢?”
那杂役一边咀嚼着纪采买送给他的糕点,一边说道:“那暂时别想了,庄子那里也被上头收了。外人若是想去庄子上买菜肉,那价钱可比集市上贵了一倍不止。当然,庄子上大多数菜肉也确实不错,毕竟才自地里收出来嘛!”
杂役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变了脸色,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庄子上的菜肉卖的如此之贵,如此一来,那等富户权贵家里的采买管事、厨子,岂不是要去集市上扫货了?”
温明棠也早在杂役说到庄子被静太妃收了时意识到了问题:虽说谁家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富户权贵之族还是有余钱的,能咬牙顶上一顶,去集市上扫货。可集市扫货一旦开始,市面上的菜肉价格必然暴涨,届时,普通百姓怕是要买不起菜肉了!
静太妃的举动明面上苛扣的是衙门公差中人,而公门中人被波及到,真正被伤筋动骨的寻常差役、小吏,以及国子监中出身普通的学生也只能硬熬着,毕竟也还能吃得上饭,不至于饿肚子,只是吃的差些罢了!
可城中的普通百姓不比公门中人还有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食材顶着,如此一来……城中菜肉价格岂不要乱套了?
当然,意识到这问题的不止纪采买、温明棠,便连那送菜的杂役都“嗯”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叹道:“还好我家里在城外有几亩地,叔伯还有个鱼塘,若不然……这长安城里的菜肉怕是要吃不起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似这杂役一般还有家里的地同鱼塘顶着的。
待杂役走后,汤圆看向温明棠,脸色白的惊人:“我现在明白温师傅先前为什么让我莫先急着自衙门出去,且看看情况再说了!”小丫头说到这里,脸早已垮了下来,骤然遇到静太妃这一出,着实让她惊骇,“我先时还天真的以为静太妃为难我等衙门里的,我等便是出去自己做活也能养活自己!可静太妃这一出……真真是外头的食肆酒楼菜价要暴涨了,如此……除却那等兜里不缺银钱的,也当没多少人出去吃饭了。这般的话,怕是有不少食肆酒楼都要关门闭店了!我等若此时出去,怕也难捱的很!”
说到这里,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叹道:“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不成?”
纪采买自那杂役说了庄子上的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听闻汤圆、阿丙所言,便道:“这普天之下,处处皆有容身之地不假;可同样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温明棠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纪采买等人,她心中叹气:一朝被卷入时空的洪流,有幸见到了大荣繁茂的风土人情不假,可同样的,周围种种情形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大荣是封建社会,很多事都不可能同她曾经所处的现代社会相比。
就如眼下,宫里那位静太妃的一出举动:也不知会累及外头多少无辜之人!
比起先帝,新帝至此的种种作为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甚至连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承诺,目前也是遵守的。她亦见过那位端庄大方的皇后娘娘,看得出是自幼接受过悉心教导的士族之女,且自己本身亦是聪慧灵秀。可即便二人的人品不错,那静太妃的出现,还是让温明棠心底里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实在是为人诟病。
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睑,记起在掖庭时的那些岁月中时刻伴随周遭的无力感,忍不住苦笑。但苦笑什么的并无用处,人是活的,即便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也总有这么几分是人能改变的。一如她同赵司膳如今全须全尾的出宫了一般!
温明棠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叫上杂役开始搬菜蔬。
虽说情绪难免受静太妃的举动所影响,可洗菜蔬、去皮以及将萝卜刨成丝这等事,即便阿丙同汤圆两个心不在焉的,做起来依旧没出什么岔子。
待两人将一盆萝卜丝刨好后,温明棠在里头加了盐,那厢在边上洗萝卜的汤圆同阿丙此时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大抵人一旦忙起来,很容易便能将那等忧心事抛之脑后,看温明棠在萝卜丝里加盐,汤圆试探着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腌萝卜么?”
温明棠摇头,将盆中萝卜丝析出的水倒掉,回道:“略微‘杀’一下水!”说着,又在析出水的萝卜丝中倒入先时碾磨过的干香菇粉、葱花以及细碎的干货虾米,而后开始调制面糊。
这一次用到的面糊中加了面粉、胡椒、玉米淀粉还有油。
看温明棠在调制的面糊中竟还加了油,汤圆奇道:“温师傅,加油做什么?”
“一会儿这萝卜丝墩子做好后不易塌方。”温明棠说着,指了指一旁那锯齿边的铁模具,笑着说道,“这萝卜丝墩子厚实,不似以往的饼一般,是扁的,若是墩体塌方了,便不好看了!”
待同汤圆说罢,她便开始往面糊中加水,一边加水一边搅拌均匀,直至搅拌至完全细腻的浆液状方才停手。
看着那厢的汤圆同阿丙逐渐被温明棠的动作吸引过去,纪采买紧促的眉头下意识的松开了不少:事情确实是存在的,如他们这等人自是要思量应对之法的。可再如何忧心,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他叹道:手头的事不能做砸了,毕竟众人皆是领了月俸之人啊!
萝卜丝馅同面糊都已备好后,就要开始做温明棠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了,虽模具有好几个,可于阿丙同汤圆来说却并不敢立刻下手,而是拿着那模具一端的长勺柄,一边看温明棠做萝卜丝墩子一边听她解释着每一步的用意。
“这模具需先放入热油里烧热了,”温明棠说着,将模具放入油锅之中,看着那熟悉的油泡围着模具开始冒泡,汤圆忍不住笑道,“炸捻子的见的多了,炸铁疙瘩的却是少见。”不过虽觉得好笑,到底跟着温明棠学做菜快一年了,汤圆很快便领悟到了温明棠此举的用意,“炒菜热锅冷油不会粘锅,这模具热一下应当也是怕被这面糊粘住吧!”
温明棠点头,夸了一句汤圆聪慧,而后便自那白色面糊中舀了一勺入模具中,待模具底部被面糊铺满之后,又将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加入模具中,而后再次舀入白色面糊封顶同封边。
待一整大勺的油墩子模具都被铺满之后便手执着模具缓缓放入油锅之中,那厢的阿丙控制着灶边的火候,整个油锅烧的并不算太热,是以环绕模具表层面糊的皆是一层密集如潮水似的细小油泡。
看温明棠手执着模具便那般静静的等着,汤圆既觉得有趣,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对汤圆的反应,温明棠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笑了,她未多做解释,待过了片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执着模具的勺柄小心翼翼地开始倒扣,只倒扣至一半,还未完全倒扣过来,那整个边形如锯齿花的萝卜丝墩子便自己自那模具中脱离开来,在油锅中慢慢炸了起来。
看温明棠并未一直用手提着那模具的勺柄,汤圆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我方才还以为温师傅需一直这般拎着呢!若是这般的话,几个萝卜丝墩子做完,手怕是要酸死了!”
“这倒是不必,”温明棠说道,“待粗粗定型后,便能让它在锅中自己煎炸起来了。”
至于炸到什么时候,温明棠一面又连续如法炮制的自模具中“倒出”数个萝卜丝墩子,一面观察着油锅中的锯齿花萝卜丝墩子,待第一只倒入其中的萝卜丝墩子已炸至表面金黄焦脆的模样,便顺手用那模具将其捞了出来,放置于沥架上,而后又用一旁的细孔笊篱将浮于油锅表面的那些脱离墩子,散开来的细小面糊渣捞了起来。
汤圆一贯是聪慧勤快的,见温明棠在捞浮于油锅表面的面糊渣,连忙拿了只盘子过来,道:“温师傅,扔这里便是!”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了摇头,她将捞出的细碎面糊渣顺手倒入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料中,而后在汤圆惊诧的目光中,笑着说道:“加入少许面糊渣,这味道尝起来会更丰富些,当然也不必过多,过多便腻味了,有多少,顺手捞一捞便是了!”
昨日才食过那豚油拌饭,对“过多腻味”这四个字,汤圆自是深有体会,闻言忍不住道:“就似那豚油拌饭,一勺豚油渣盖上香得很,过多便腻味了一般?”
温明棠点头,同汤圆说话的工夫又捞出了好几个萝卜丝墩子置于那沥架上,而后用嘴努了努,示意那厢正嗅着鼻子闻那油炸萝卜香气的纪采买同一旁巴巴盯着看的汤圆以及灶边的阿丙三人各拿一个尝尝看。
“闻着这味道便知香得很!”那厢灶边的阿丙搓着鼻子,说道,“叫我记起了去岁做过的糍饭糕,一样滋味咸鲜,香的很!不过那米香没有这油炸后的萝卜香这般霸道,这萝卜丝墩子的香气更浓些!”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纪采买都忍不住点头,众人拿起油纸,如温明棠所言的那般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开始食了起来。
到底是才自油锅边的沥架上拿出来的,隔着油纸拿着亦有些烫手,可虽烫手,如这般拿在手中,距离口鼻距离近在咫尺,那香味闻起来便更霸道了。
对着这萝卜丝墩子略略吹了吹,几人相继下口咬了下去。
看那炸至金黄的外表也知其外壳定是焦脆的,可破开那一层薄薄的外壳,内里却是萝卜丝馅特有的柔软与咸鲜,那股自萝卜丝墩子中散发出的香气更是萦绕在众人的鼻腔周围,络绎不绝。
看着几人边吃边不忘朝温明棠竖大拇指,温明棠笑了笑,自己亦不亏待自己,隔着油纸,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低头食了起来。
虽说已食过春盘了,可眼下才过十五没两日,天气自是依旧寒凉,萝卜又本是过冬进补的食材,经由油炸,且才自沥架上拿下来,可谓又热又烫手,如此一来,一只萝卜丝墩子下肚,整个人便立时暖和了起来。
食罢手里那只萝卜丝墩子,那厢的汤圆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巴,品着口中残存的萝卜香气,问温明棠:“温师傅,这萝卜丝墩子一人可领几个?”说这话时,汤圆颇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温明棠这做萝卜丝墩子的模具不小,一只萝卜丝墩子约莫有女子手掌大小了,中秋时做的月饼最大的也不过那么大。可……汤圆揉了揉肚子:她一个下肚还未吃饱。
“面糊薄,一个自然不饱,”温明棠笑看着那堆搬至公厨来的萝卜,笑着说道,“大抵是近段时日萝卜价低,内务衙门今日送来的萝卜管够,自是能吃几个吃几个,直到吃饱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