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毕方周身火焰明灭不定,谢瑢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漫不经心道:“既然心中有事,早些问出来。”
毕方微微收拢羽翼,低头道:“公子为何瞒着陆功曹,将消息泄露给守城卫,更为配合,不惜出马车接受彻查……只怕将那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谢瑢合目冷嗤道:“他隐瞒利用我就使得,我隐瞒他便使不得?”
毕方的火焰又收敛了许多,将头垂得险些藏入羽翼当中,它性情耿直,生怕自己一个失口,又要惹得谢公子震怒,索性闭目不语。
陆升隐瞒,初衷是为谢瑢着想;谢瑢隐瞒,却纯粹只为欺压良善,此中涵义,截然不同。
谢瑢已放下手来,冷笑道:“他为区区一个沈伦殚精竭虑,连我也利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取出影虫,活该任他做个傀儡,要他雌伏承欢、忠心耿耿,他便能立时跪在我面前,又何至于有眼下这许多波折。”
当初取影虫也是你,如今后悔也是你,谢公子心思倒是日胜一日,愈加古怪难测了。
毕方微微抬起头,终究忍耐不住,小声道:“敢问公子,究竟气什么?”
谢瑢盛满怒火的昳丽双眼中泛开茫然,他转头望着马车外原野的连绵翠色,低声重复道:“我究竟……气什么?”
这宛若月照冰雪的贵公子,突然露出一抹寂寥笑容,轻声道:“我气他事到如今,竟也半点不肯信我。”
毕方无言以对,马车粼粼碾过蜿蜒漫长的官道,朝着城中去了。
上巳节后,沈伦便隐居在无尘观中。
无尘观虽然由彭城王的势力代掌,但终究还是方外之地,这隐居的客人又是观主弟子的贵客,众道人倒也不曾为难他。转眼就到了四月,除了曾为陈留王幕僚的水月先生、宋思明两人行踪至今不明外,陈留王残党核心尽皆伏诛,再加之北魏大军开始集结江边,渡江取南朝的意图昭然若揭,朝中重心自然转移到如何屯兵应对上去,搜捕沈伦这等小卒的力度也松懈下来。
岳南来每隔一日,就会前往无尘观探望沈伦,为他裁衣衫缝鞋袜,为他洗手作羹汤,变着花样做美食。沈伦伤势痊愈了十之八|九,每日里虽然不敢外出,却在观中协助道人们耕种开荒、侍弄花草,陆升又为他送来纸墨笔砚,闲暇时他便读书习字,写一写风花雪月、议政骈文,随即又摇头叹息,将其尽投入火中焚毁。
他如今不过一介丧家犬、漏网鱼、败寇逃兵、乱党余孽,一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陆升却十分欣慰,前来探望时,便安慰他道:“水月先生素来狡猾,自然能全身而退,云常兄何需为他担忧。如今侥幸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莫再蹉跎人生。等风声再过去一阵子,我再为你弄个路引。你先离了建邺,到外地暂且安顿几年,南来年纪也不小了,你二人早日不如成婚,和和美美过一生,多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过几年风平浪静,要寻个什么营生、去哪里安家,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沈伦一饮而尽杯中酒,方才叹道:“抱阳,我如今身如飘絮浮萍,颠沛流离,无处安身立命,何苦再连累南来。”
陆升正色道:“云常兄,往日你为前程事业,才不愿谈儿女私情,如今……如今咳,我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正是好时机……”
沈伦垂目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酒,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抱阳,你不懂。”
陆升为他斟酒,沉声问道:“我自然不懂,你莫非还等着水月先生东山再起不成?”
沈伦放下酒杯,沉默不语,陆升皱眉道:“沈伦,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沈伦一身素白深衣,其上以墨色绣线深深浅浅绣了副山水画,宛若笔墨画上去的一般,他端坐胡床,将垂在膝头的衣摆理得毫无褶皱,正色道:“陆升,当朝推行九品中正制,任你雄才伟略,也需依赖举荐入仕,故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你同当真以为这就公平?”
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粉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才进门便见家中人人喜气洋洋,本应在衙门轮值的大哥也在家中,一见陆升便笑逐颜开,抓住他两只手叠声道:“抱阳,抱阳,有了,有了!”
陆升茫然道:“大哥,甚么……有了?”
周氏坐在软椅上不曾起身,只掩袖轻笑,却是霞光满面,气色好得十足,陆远便笑道:“傻子,当然是你大嫂有了!贾神医当真名不虚传!”
陆升大喜,反手握住陆远手腕,“当真!?”
陆远道:“我请了三位大夫看诊,诊断的俱是喜脉,当真当真,抱阳,你要做叔叔了。”
陆升这下当真喜出望外,忙松开手,两手抱拳,对着陆远和周氏各行了一礼,肃容道:“恭喜大哥,恭喜嫂嫂。”
陆远朗笑出声,搂住了陆升肩头,“一家人,多什么礼,今晚我兄弟二人要一醉方休。”
陆升道:“大哥,我陪你!”
陆远嘴上说得豪迈,然而却牵挂妻儿,不过同陆升浅酌了几杯,便匆匆回房陪伴周氏去了。
陆升先在无尘观、后在家中各饮些水酒,如今察觉到几分微醺,便不敢多喝,只是心中空空荡荡,难受得很。他索性抓了悬壶配剑,寻个借口出了门。
正是掌灯时分,石头坊中的商铺点上了灯笼,小贩挑着担、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然大军在江边集结,平民百姓却仍是日复一日,劳作奔走,并没有多少变化。
陆升形单影只,游魂一般穿行在其中,不觉间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到高大朱漆门旁嵌着熟悉的“谢”字,他不过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料竟走到了谢府跟前。
自上巳节谢瑢不告而别,陆升就不曾同他会过面,谢府终日里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竟好似阖府搬迁了一般。
如今望门兴叹,正要转身离去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若蝶自门后探出俏生生的脸蛋来,喜滋滋笑道:“可巧了,我家公子今日才巡视封地回府,抱阳公子便来了,莫非是安插了耳目不成?抱阳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陆升原本迟疑,那小丫头竟提着裙摆迈出大门,抱着陆升手臂就往里拖,陆升顺水推舟便随她进去了,一面问道:“巡视封地?”
若蝶道:“当年我家公子被夺了世子位,侯爷、夫人自然略作补偿,便奏请圣上,将侯爷名下的食邑分割一半,转赐给了公子。前些日子公子便领我们去封地巡视了。”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一面却沉下脸道:“你家公子的私事,如何能逢人便说?”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迟早是要知晓的,我只说给你听,断不会泄露给旁人。”
陆升忆起当初谢瑢愤而离席的情景,却反倒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随若蝶穿过庭院。
临近仲夏时节,前院荷塘中挤满了亭亭玉立的红、白各色莲花,香气清远。后院绿荫葱茏,被灯笼照得仿佛碧绿雕琢的一般。
谢瑢正闲适靠坐在后院开敞的回廊边,一腿微曲踏在回廊地板上,一腿悬空,身后靠着洁白石柱,一身银白蜀锦道袍,长袖边缘、衣襟、下摆则是八寸宽的雪地朱红牡丹锦,随风起伏,恍然间好似白玉间渗出些血丝来,显得分外凄艳,陆升便不敢靠近,脚下迟缓了起来。
夜风却恰到好处,送来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陆升这才察觉回廊上放置着个小小的银碳火炉,火炉上放置着以金属丝交错而成的烤网,此刻烤网之上,正烤着三尾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银色小鱼,也不知是如何处置过,若霞拿团扇轻轻一扇,顿时烤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若霞见陆升踯躅不前,便笑道:“抱阳公子真有口福,这是从交州近海打上来的香鱼,活着带回来的,肉质最是美味,如今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抱阳公子快来尝尝。”
谢瑢略略抬眼,懒洋洋道:“如今丫鬟们愈发放肆,倒替我当家做主起来。”
若霞忙低头认错,连道“婢子知错了,请公子息怒。”
谢瑢方才扫了陆升一眼,“过来罢。”
陆升这才讪讪走近,一面却道:“我、我不过散散步,路过你家门口……”
谢瑢道:“坐。”
陆升住口,言听计从,盘腿坐在回廊中,自侧后方望着谢瑢,那贵公子却回过头来,叮嘱道:“少放辣。”
若霞笑着应了,将手中蘸满辣酱的毛刷放回去,只略略往鱼身上涂了点蒜油去腥,烤熟后将整条鱼夹到极薄的长圆黑漆盘中,两手奉给陆升。
陆升道了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细看,这香鱼烤得十分漂亮,银亮鱼皮半点不曾破损,微微泛着几抹诱人食欲的焦黄色,若蝶又送来一个不过半尺高、一尺长短的小巧食案,桌案上放着六个浅绿荷叶边的调味碟,放置有香辣酱、甜辣酱、酸辣酱、藤椒酱、椒盐同芥末六味蘸料,笑道:“若霞姐姐的烤鱼手艺天下第一,抱阳公子请。”
陆升应是,用竹筷在鱼身上轻轻一压,鱼皮响起细微的酥脆破裂声,便露出了莹白如雪、紧实细致、块块分明的蒜瓣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