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出发奔赴西域都护府的队伍中,计那揭罗宗僧兵二十,沙弥十人,镇西军辽西营军士两百人,连上少宗主日光,合计二百二十一人,在驿馆中整装待发。陆升先拜见了统领左骑郎将王猛,那军官约莫四十出头,虬髯阔面,五短身材,好似个矮石墩,结实圆滚,待陆升拜见时,冷着一张脸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弟子,既然入我辽西营,就当守我营中军规,若有违犯,营中军棍可不是摆设。”
一见面就给他下马威,陆升心中苦笑,面上却恭敬应是。
待他出了厢房,却见到几张熟识面孔迎上来,当先便是姬冲那稚嫩少年的娃娃脸,笑嘻嘻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在他身后,百里霄同另外两人亦是抱拳道:“参见陆司马。”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谢瑢府上的侍卫严修,另一人亦曾是北十二营的羽林军,名唤杨雄,此人沉默寡言,素来泯然于众人,如今却不声不响,就跟着一众同袍投了辽西营,就连陆升也出乎意料。也难怪那王郎将不满,这几名羽林郎一道投军,摆明了是为陆升撑腰来的。
陆升望着这四人俱换了辽西营的藏青袴褶,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期期艾艾道:“你们……为何……”
姬冲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我堂堂六镇子弟,若不在沙场取功名,往后靠什么封妻荫子?拿什么面对列祖列宗?陆大哥,这等好事,你如何能丢下我们?”
严修亦道:“在下也不甘心只做个侍卫,幸而得了谢公子恩准,前来投军。”
百里霄道:“我……就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左右看看,察觉只有自己不曾开口,便点了点头:“我也是。”
姬冲横他一眼,嗤笑道:“你跟着起哄什么?到底也是要封妻荫子,还是也是要跟着陆大哥?”
杨雄不善言辞,憋得小麦色的脸皮发红,才道:“……都是。”
姬冲哈哈大笑起来,正要再调侃几句,陆升却沉下脸来,喝道:“胡闹!”
姬冲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开口,陆升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知天高地厚,西域如今乱贼猖獗,时常扰边,镇西军干的是刀口喋血的营生,你们当是去郊游围猎不成?”
严修道:“抱阳公……咳陆司马,自古富贵险中求,在下自然深思熟虑后才投军而来,性命攸关,不敢儿戏。”
百里霄亦道:“如今朝中兵力吃紧,若有羽林郎自愿往前线去,上头的将领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我兄弟几个商议过,既然都想出征,不如抱在一处,彼此也多个照应。”
杨雄连连点头:“正是!”
姬冲这才胆气壮了,抬起头来,毅然道:“我们一道去,一道回,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百里霄豪气干云,亦是道:“对,杀尽胡虏、光复中原!”
陆升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是这几人既然来了,定然是得了长官允准,如今要收回成命也是不能了,只得对众人一抱拳,肃声道:“兄弟情义,陆某铭记在心。往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姬冲又哈哈笑起来,“不如效仿前人,来个桃园结义。”
严修含笑道:“虽然来不及去寻个桃园,称几斤桃子来倒也使得。”
姬冲道:“不如今日就由小弟我做东,请弟兄们畅饮一杯!”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旁却走来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沙弥,两手合掌道:“陆施主,少宗主有请。”
陆升本就身负护送少宗主之职,要去同日光见个面才算尽责,只是他心中别扭,又遇到几位同袍,故而拖延到了现在,那日光竟迫不及待,就派人来请了。
只是他再有千万种不满,却也不好对个十几岁的少年摆脸色,只得同姬冲、百里霄等人暂别,和颜悦色对那小沙弥说道:“请禅师带路。”
那小沙弥生得眉清目秀,闻言忙两手合十念佛,躬身道:“小僧惶恐,当不起禅师之称,陆施主唤小僧法号延华便是。”
他嗓音清婉,神态宁和,小小年纪便修得十分沉稳,只是不知为何足下有些虚浮,似是下盘受了暗伤,然而那揭罗宗神秘诡异,陆升不敢贸然多嘴,只得暂且按捺,随延华抵达了日光所在的小院。
日光本应翌日自兴善寺出发即可,他却为避免兴师动众,提前同众军士会合,在驿馆中住下,如此第二日众人一道出发便是,不必再到城门相候。此举自然为少宗主赢来赞誉,然而其目的当真是为众军士着想?亦或别有用意?只怕只有日光自己心里有数。
驿馆自然不比兴善寺,日光屈居在一进的简陋小院中,却依然安之若素,立在院中,笑得怡然自得,将陆升迎进屋中。
陆升虽然略有迟疑,抬手握住悬壶,胆气陡升,心道光天化日他还想使什么妖术不成?便昂然迈步,走进了房中。
日光视线扫过他腰间的悬壶,却不见露出讶异神色,只怕早已有所耳闻,他只笑道:“陆司马放心,我那揭罗宗并非强人所难的邪派,大圣欢喜圣尊虽然欲同你结缘,你若不能心甘情愿,也是枉然。勉强不来,便是无缘,自当另寻他人。那日……多有得罪,还请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
陆升立在会客堂中,任僧人送来白瓷茶盏,他终究心有余悸,并不敢碰,只抱拳道:“蒙上师、圣尊错爱,陆某愧不敢当。只是陆某有一事不明,要请上师赐教。”
日光也练武,此时一身姜黄色窄袖短衫,更显得身形高挑、肩宽体阔,容貌俊朗如石雕映晨光,含笑道:“陆司马请讲。”
陆升也不客气,径直问道:“陆某奉命卫戍西疆,并与上师同行,此事与上师有多少关系?”
日光失笑,盘膝靠坐在蒲团旁,一面惬意品茶,一面眯眼打量陆升,“你不问与我有关无关,却问有多少关系,小僧却是连抵赖也无从开口了。”
陆升叹道:“果然同上师有关?”
日光放下茶盏,端坐直起腰身,方才道:“陆升,流放之事,势不可免,只不过东南西北,尚能稍作更改。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同往西域,也好有个照应。”
陆升低垂眼睑,苦笑起来。
左一个照应右一个照应,他陆抱阳就当真这般无能,非要人照应不可?
只是无论是严修等人,亦或是日光,说这番话终究一片好意,若他不知好歹,未免令人心寒。
日光见他低头不语,又笑道:“陆司马莫要放在心上,此举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到了西域都护府,我自顾尚且不暇,只怕也照应不到陆司马,只不过能略提供几分方便罢了。”
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同日光寒暄几句,折回去在严修房中寻到了姬冲等人。
这四人之中,严修来得最晚,年纪却最长,他性情和顺,又胸有城府,先前短短几日相处,便同众人熟识起来,姬冲年少伶俐,百里霄忠厚,杨雄寡言,反倒是严修同陆升更谈得来,此时听陆升一提,便心领神会,开口道:“原来如此,日光虽是唯一的少宗主,只怕即位宗主前,仍需经历一番争斗。故而此时卖你一个人情,待我等到了西域都护府,自然被视作少宗主一系,想置身事外也是不能了。”
姬冲怒道:“小爷我不管谁做宗主,只管上阵杀敌。”
陆升亦是觉得头大如斗,思来想去,只得道:“多想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切记不可贸然行事。”
众人自然应喏,又畅谈一阵后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鸡啼前,王猛便号令全军集合,僧兵在前、镇西军在后,两百余人悄无声息开拔,离了建邺,往西边行军。
陆升骑在马上,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城门,隐约见到了人影时,竭力瞪大眼想要看个清楚。
严修策马在他身侧,小声提醒道:“我家公子如今不在京城,那城门外的必定不是我家公子。”
陆升讪讪道:“我并非在……”他倏然住口,转而问道:“谢瑢放你出府,为何你仍口口声声唤他‘我家公子’?”
严修柔和一笑,神色自若答道:“叫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陆升看不出破绽,只得不再追问,官道上马蹄声如雷鸣,扬起漫天黄沙,渐渐远离了京城。
冲出城门的却是个华服高冠的贵公子,他神色焦急,在马背上站起身来,朝着远处遮天蔽日的黄沙眺望,恨恨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陆大哥竟走了!”
他身旁侍卫低头道:“公子息怒,陆功曹……不,陆司马调动的消息瞒得极紧,只怕不欲多让人知晓。”
云烨学业繁重,陆升亦是四处奔忙,他见到陆升的机会少之又少,原本算计着,明年开春自国子监毕业,受举荐入朝为官,便能多些空暇与陆大哥相处,届时以他自己之力,为陆升重新举荐入仕,也算报答当初陆升救他家姐的恩情。
不料他如意算盘打得好,陆升却不在建邺了。
他望着滚滚沙尘渐渐离得远了,不禁鼻尖一酸,只觉心中空空落落,好似少了些什么。
陆升哪里知晓,他与师兄自被解职,就再不敢同朝中人有来往,唯恐连累旁人。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不免生出潜龙入渊、鹏鸟翔空的畅快感来。
这两百余人日夜兼程,十余日后,便抵达了益州,距离西域都护府不过数百里,因临近目的地,人人振奋,连日奔波的疲劳也一扫而空。
只是过了益州,便深入蛮荒,行路愈发凶险起来。王猛自然谨慎,同日光商议后,就在益州近郊安营扎寨,修整之后,再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