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足下一滞,却仍是忍耐了少许时候,一路走近小院,待四周人少了,这才拖着姬冲到了一处街角,低声问道:“在哪里见过?”
那街角墙壁稀稀落落,破开几个大洞,能看见墙内荒芜无人的庭院里稀疏种着些蓬草沙柳,四周也是开阔得一目了然,反倒不怕有人偷听。
姬冲见他神色格外严峻,不禁忐忑起来,迟疑道:“我看错了……也未可知。”
陆升道:“不妨事,若是看错了,也不怪你。”
姬冲这才笑嘻嘻道:“陆大哥,你当真莫要怪我……郭骞这招式,倒有几分像是自斧法脱胎而来,我在家中半本旧书上见过。”
所谓大刀阔斧,这两类兵器本就有相通处,若是彼此招式演化,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郭骞就会了?
陆升又追问道:“是什么书?”
姬冲摇头道:“那书本破旧不堪,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且只有后半本,不知道名字。不过,书页当中画着个刑天,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无名招式,胆敢假托在上古神名之下,我便多看了几眼,故而至今有点印象。”
刑天二字落入陆升耳中,他心中陡然一紧,忙抓住姬冲手臂,喝问道:“此话当真?!”
姬冲被他神色所惊吓,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当真!当真!掉了脑袋还能持盾舞戚、负隅顽抗的,古往今来,天地之间,除了刑天一家,别无分号!”
陆升满腔震惊忧虑皆被他一通胡言乱语逗得散了四五分,他镇定下来,松开姬冲,这才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险些被你吓住。”
姬冲赧然摸了摸鼻尖,喃喃辩解道:“我、分明有言在先……”
他尚在不满时,突然自院墙内飞出一块泥块,正正砸在他头上。
气候炎热,这泥块也干燥开裂,一砸在姬冲头上便四分五裂,腾起阵阵灰尘,姬冲猝不及防,又惊又怒,顶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脸,冲上前将那户人家破旧大门踹开,喝道:“什么人……呜……”
自门中再度飞射出无数泥块,砸得姬冲灰头土脸,一身泥灰,急忙狼狈推开,百里霄杨雄急忙跟在陆升身后赶上来,往院中看去,却见那破破烂烂、长满杂草的庭院当中,成排站立着四五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人人衣衫褴褛、消瘦矮小,颧骨高耸,肤色黝黑,手握泥块石头,拿一双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瞪着门口众军士。
这几个少年身后,尚有两个约莫同龄的少女,护着三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童,身躯分明瑟瑟发抖,眼神却尽是仇恨倔强,针扎一般落在众人身上。这些少年们赤着上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背,腰间围着破烂不堪、满是破洞的灰褐皮裙,赤着的双足上长着厚茧,说不出的贫苦艰辛。
姬冲原本怒不可遏,转身就拔出了长剑,一看清楚院中情景,顿时泄了气,讪讪收回了长剑。
陆升见那群少年又要扔泥块,忙开口道:“几位,稍安勿躁……”
一个个头稍高的少年顿时爆出阵怒喝,说的却是柔然语,随即少年们再度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一面怒吼一面又抡起了泥块,砸将过来。
以陆升为首,堂堂四名羽林卫竟然束手无策,只得狼狈退出院门,杨雄却突然转头,朝着院里说了句话,他说的竟然也是柔然语,那阵雨点般的泥块才算消停下来,杨雄又说了句话,院中小少年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陆升虽然意外,却也只是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杨雄苦笑道:“不过是……骂人罢了。”
陆升道:“你同他们讲,若有为难处,同我们讲便是。”
杨雄便又对着院中说了几句,院中立时回应般响起尖锐嗓音,杨雄素来憨厚,此时竟也露出暴怒神色,脸涨得通红,手握剑柄青筋暴突,眼看就要冲出去,随即却仍是深吸口气,颓然松了手,皱着一双浓眉道:“陆大哥,休要管这等蛮夷,我们走罢。”
陆升见他神情悲愤,不禁追问道:“究竟骂了什么话?”
杨雄却牙关紧咬,两眼通红,一味摇头不语,陆升再问,他竟攥紧了拳头,转身走了。只是背影踉跄狼狈,陆升却是开不了口喝令他站住。
剩余三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所措,姬冲叹道:“终究只是蛮夷之后,教化难通、是非不分。陆大哥,不如一走了之。”百里霄自然也应道:“正是、正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自然也知晓,连年征战,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他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然而如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就在眼前,他却难以置之不理,正踌躇间,却听见郭骞自身后问道:“陆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院中少年们许是因先前得手,胆气愈发旺盛,听见又有人声,立时高声叫骂起来,陆升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分辨清楚,这同先前骂得杨雄怒发冲冠的是同一句。
郭骞正巧同部下一道走过来,那声怒骂自然也落入耳中,自郭骞到其麾下,人人都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来。
郭骞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叫嚣狂言,杀了。”
几名军士应道:“是。”迈步就往院中走去,陆升情急之下喝道:“站住!”
却并无半个人听他号令,他情急之下只得加快步伐,冲到那列军士前头,张开双手横在院门口,再喝道:“郭骞,叫他们住手!”
百里霄同姬冲紧跟而上,同陆升一道拦在院门口,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当真动手,郭骞只得再下令道:“等等。”
陆升看着这高大男子分开众人,一步步走近,往日里那隐忍宽厚的郭百夫不见踪影,眼前这满身暴虐霸道的郭校尉,眼神幽深冷冽,靠近时令人人畏惧,早已同往昔判若两人。陆升不禁忆起那虎纹小猫舔着爪子嫌弃道:“郭骞臭得很,虽然不知是什么鬼物,但绝非善类。”他一颗心愈沉愈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板着脸同郭骞针锋相对对视。
郭骞走近了,却轻声笑起来,叹道:“陆司马,我同你初见之时,就折服于你的良善宽厚,时至今日,依然心折。然而,陆大人,你可曾听见那几个蛮夷小鬼骂了什么?”
郭骞带来的部下已将这破旧小院团团包围,残破院墙根本挡不住精兵强将,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将院墙拆了也能闯入,这些少年人也知晓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或是低声啜泣,或是瑟瑟发抖,唯有领头模样的少年,眼神阴鸷深沉,仍旧咬着牙,恶狠狠瞪着郭骞与四周虎视眈眈的中原军士。
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