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一觉醒来,便察觉到异样。
他坐起身抱臂思忖片刻,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异样就在于谢瑢不在山洞中。
自西域回京以来,二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寝,不觉间竟习以为常,如今醒转不见谢瑢踪影,反倒叫陆升生出不适与怪异。
他暗自自嘲,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走出山洞。
洞外天光敞亮,青空万里,绿树葱葱郁郁,百花姹紫嫣红,蜂蝶流连花丛,处处生机盎然。
一株不知名的树木伫立在满地繁花中,银白树干笔挺高大,满树白花雪叶,凉风吹过,枝叶哗啦啦啦作响,摇曳落下纷纷扬扬的素白花叶。
一名年轻的公子衣冠胜雪,身姿挺拔,就立在宛若漫天霜雪的落叶中,手中展开长长卷轴,黄金方鼎有若活物般悬浮面前。
深衣高冠,眉目清远,静时如冰覆千川,动时如长湖解封,玉树琼枝照镜湖,芝兰杜若熏香薷。
他抬起头来,见到陆升,嘴角微勾,露出了浅雅淡笑,仿佛云阔天开,九天流彩。正是神代未闻今始见,人间绝色,莫若如此。
陆升踏过绿叶香花,朝谢瑢走去,问道:“阿瑢起得真早,可曾休息好了?”
谢瑢神色如常,倒是不见疲态,只道:“不妨事,抱阳,你过来看。”
陆升依言走近,循着他示意方向,垂头看向方鼎。
鼎中凝着云团样的白雾,随着谢瑢手势,丝丝缕缕飘散出鼎口,扩散铺陈,仿佛画卷一般,形成了山川河流、平原城郭。
陆升咦了一声,指向巍峨高山与其附近小小的雾状城郭:“这莫非是灵葆山与巫咸国之城?”
谢瑢道:“正是。”
陆升叹为观止,仔细看去,才发觉这缩小的立体山与城随着白雾凝实而愈发显得精细无比,小如山崖间的裂缝、城池内的幡旗,俱都如实呈现。
他便赞道:“这堪舆图倒是精细。”
才要伸手去触碰,却被谢瑢按住了手腕,警告道:“若是随意触碰,当心毁城。”
陆升一惊,急忙收回了手,忐忑道:“既然说铸鼎则永固,为何这般不堪一击……这要是落入奸人之手,只怕要大地倾覆。”
谢瑢见他忧心忡忡,不觉失笑,抬手摸了摸他面颊,“奸人哪有我的本事,不必杞人忧天。”
他又为陆升分说清楚,神州鼎气机与天地相连,是以投影在鼎中的,是幻影亦是城郭精魂,魂毁则城灭,轻易碰不得。好在能将这映像自鼎中引出之人屈指可数,往后妥善收藏神鼎,不落入旁人手中也就是了。
陆升听得懵懵懂懂,终究是玄奇未知的事物,不能理解,情有可原。他便问道:“日光和尚能不能引?”
谢瑢嗤道:“方外蛮夷,懂什么。”
陆升稍稍安心几分,又问道:“葛真人能不能引?”
谢瑢道:“恩师长于炼丹养气,并未曾涉猎上古玄术。”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能。
陆升想一想,再问道:“那……神仙国来的紫印能不能引?”
谢瑢道:“那迷糊神仙不学无术,你这问题,未免抬举他了。”
陆升追忆当初与紫印初见的乌龙,不免失笑,谢瑢却又道:“抱阳思虑得是,紫印不足为惧,那地狼澡雪却要小心些避开,仔细被它嗅到了端倪。”
神州鼎事关重大,越少人知晓,自然越妥当。
只是如此一来,如何封李婴的口却是个麻烦……
他转而问谢瑢,谢瑢却冷笑道:“这倒简单,待你我返回建邺,将此地通路封了便是。他既然在巫咸住了两百余年,不妨再多住些时日,就此颐养天年。”
不必杀人灭口,多少令陆升放了心,然而鼎中异象却令他侧目,那精细微小的城郭原本由白雾凝结形成,如今却隐隐透出些红色,仿若夕照一般。
他便指了指,沉声道:“阿瑢,这是出了何事?”
谢瑢垂目打量片刻,沉吟道:“……这也是回城必经之路,不如去看看。”
他将方鼎抓在掌中,浮在外头的山水画卷飞快收回鼎口,而后一缕白烟扩散,将二人团团包围。
白烟散去时,陆升便发现他已离了原先所在之处,立在一片柳树林中,竟是无知无觉,半点未察觉到变换。
走出树林,便见到残破城门,渐渐熄灭的烈火,与零零落落散乱的尸首。
陆升大惊失色,涩声道:“阿瑢,这……”
他转过头却不见了谢瑢的踪影,一时心沉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
城门开敞,烈火烧了有些时候,木制的房屋损毁大半,陆升顺着驿道穿过城门,终于在十字路口见到一具稍稍完整的尸首,他将那尸首翻过身来,触手冰冷,关节已开始僵硬,死了约莫有两三个时辰。太阳穴上一个血洞,胸口亦有拳头大的破洞。
城中尸首渐渐增多,陆升又接连查看了几具,发现每具尸首不是太阳穴,便是咽喉受重创,留有一个足有两指宽的血洞。胸口的破洞则是人人都有,胸腔里空空荡荡,竟是不知被何人掏了心。
只可惜陆升经验有限,分辨不出哪一处先受伤,哪一处致了命,只敢判断凶手心狠手辣,非但取人性命,更将心也挖了去。
他蹲在一具少女尸首身旁,用剑鞘撩起那女子衣袖查看,原本缠绕在手腕的藤蔓尽数枯萎,焦黑干瘪,半点生机也不曾留下。陆升暗忖,原来这藤蔓与寻常草木不同,人在藤在,人死藤毁。只不知那凶手挖心做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眼角瞥到一抹红影袭来,下意识便侧身闪过,才要拔剑反击,手下却迟疑了片刻,便被几根血红藤蔓缠绕手脚,捆绑了起来。
那藤蔓蜿蜒了十余丈,如毒蛇交织,蠢蠢而动,另一头便被一名青年握在手中,容颜颇有几分眼熟,正是前去灵葆山时与他搭话,复又被谢瑢吓走的巫干。
只是彼时见他,还是个赤诚开朗的青年,如今却面目沧桑、眼神悲痛,满脸沾着烟尘,肮脏颓丧,宛如负伤猛兽一言不发,只拿充血双眼瞪着陆升,藤蔓更是嫣红刺目,仿佛以鲜血凝结而成,缠绕在陆升手腕小腿,颈项腰身上,隔着布料也能察觉其热度惊人。
陆升先前也是察觉到袭击的藤蔓乃是巫咸人伴生之物,贸然斩断,只怕同断人肢体一般,是以生了些许迟疑,反被巫干借机擒下。
藤蔓如绳索般缠得极紧,他只得动了动头,问道:“巫干,发生了什么事?”
巫干冷笑连连,一拽藤蔓,扯得陆升踉跄两步,他嘴唇开裂,鲜血顺着伤口细细流淌,仿佛泣血一般,语音嘶哑,好似曾经嚎哭了许久,连嗓子也哭破了:“好、好、好,杀人时痛快,被抓了现行倒来装傻,你们人族莫非都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
陆升只得道:“巫干,你误会了,我与阿瑢一直在灵葆山中,此刻刚刚进城,人不是我杀的。”
巫干咬着牙瞪他,哑声道:“我巫咸国独遗于此,四野之内无异族,也从不曾有外人造访。如今唯有你与那谢瑢两人来过,且形迹可疑,一进灵葆山就不见踪迹,而后更打伤李真人、屠我族裔、毁我居城。桩桩件件,血债累累,不是你等外来者犯下的,难道是我巫咸国人杀了自己人不成?”
他愈说愈是出离愤怒,竟又一拽藤蔓,不料那青年足下却稳如泰山,未曾被他拖拽动半分,不禁气得愈发两眼充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吼道:“陆升!我必杀你血祭族人!”
陆升当真是百口莫辩,站稳了脚跟同他对峙,叹道:“巫干,城中变故委实是人间惨剧,我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冷静冷静,容我解释……”
一条赤红藤蔓当头抽来,陆升被捆得结实,勉强侧了侧身避开,那藤蔓却仍如长鞭一般抽在肩头,顿时肩头火辣疼痛不已,陆升疼得倒吸口气,却见巫干身边又走来一男一女两人,俱是满脸苦大仇深瞪着陆升。那女子道:“巫干,同这杀人魔头多说什么,将他杀了!”
那男子却狞笑道:“当场格杀未免太便宜了他,更何况他尚有个同伙不见踪影,莫要轻举妄动,关押起来再做处置。将两个人一起擒下,送与李真人,炼药也罢,做蛊也罢,定要他们受尽折磨、生不如死,纵使如此……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巫咸诸人遭遇惨变,家毁人亡,陆升固然同情,然而三番五次被不分青红皂白当做凶手仇视,却也难免生了火气,他动了动手腕,藤蔓缠得愈发紧,连同剑柄一道牢牢缠绕,他想拔剑却也不容易,一时间不由懊恼起方才的心软来。
他沉下脸道:“巫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追查真凶,随意抓个人泄愤,岂非放任凶手逍遥?实不相瞒,我本就是以查案为生,略有些经验,你若信得过,我助你追查真凶、报仇雪恨。”
巫干惨然一笑,自腰间抽出了猎刀,眼神阴鸷,一步步走向陆升,“你们人族果真巧言善辩,然而我且问你,陆升,若真如你所说,不过刚刚进城,你们如何躲过这一路我众多族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你那同伴……又去了何处?”
陆升一噎,巫干接连发问,他却一个也答不出来,不是一无所知,便是明知内情也不能说,不禁觉得满口苦涩,又奋力一挣,那藤蔓松开几寸,其余两人见势不妙,也抬起手来放出藤蔓,将陆升层层捆缚得如粽子一般。陆升不由怒道:“我那同伴法力高深,你们若敢伤我,剩下的族人,一个也逃不了!”
巫干勃然大怒,几步冲过来,扬起猎刀就朝陆升当头劈下,陆升足下用力,再度扯拽这藤蔓侧身躲开,猎刀失去准头,重重砸在旁边的一根藤上。尽管未曾砍出分毫伤口,那巫咸女子许是十分怕痛,惨呼出声,倏然收回藤蔓,蹲在地上,将右手护在怀里,疼得肩头颤抖、面色惨白。
陆升见了那人惨状,心中大定,再度发狠,怒吼一声,终于将藤蔓挣得松开些许,拇指用力,立时将剑柄推出半寸,锋刃如斩丝帛,轻易将缠绕在外头的藤蔓尽数切断。
藤蔓根根崩断,巫干同那名巫干男子同样面色发白,险些连猎刀也抓不稳。陆升察觉剩余部分也一圈圈松开,右手得了空隙,握住剑柄一甩,长剑脱出,连斩数次,巫干如被人接连斩断手指,痛入骨髓难以自顾,陆升不过一个照面,便将他手里的猎刀夺走。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些巫咸国人长年累月安于一隅,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只怕早忘记了生死相搏是什么状况,轻易就被陆升击败。
倒显得愈发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