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的动静,当然瞒不过张越。
袁常很快就将这个事情,禀报了张越。
张越听完,呵呵一笑,心里暗道:“我的对手还真不少啊……”
左传系,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的挣扎与反抗,自是在情理之中,但这么多人都选择支撑左传?
这就让张越感觉有些棘手。
“必须想个办法,分化瓦解,对方营造出来的气势……”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张越就对袁常吩咐:“继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告诉为师……”
“对了……”张越嘱托道:“你能不能派个人混进去,将杨宣的所讲都记下来?”
“老师放心!”袁常拍着胸膛保证:“弟子已经派了数人,冒充关东大儒弟子,混在其中,有消息就会马上报告老师……”
“嗯……”张越点点头,道:“左传诸生那边,就拜托你了!”
“老师言重……”袁常恭身道:“这是弟子的本份!”
送走袁常,张越马不停蹄,立刻开始行动。
首先,他去拜见了尚书令张安世,并在后者的引荐下,前往拜谒了当代尚书系欧阳学派的扛把子——儿宽儿长卿的关门弟子欧阳高老先生。
并在其府邸停留了起码一个时辰,然后才乘着马车,与张安世并肩返回建章宫。
此事,当然马上就落到了有心人眼中。
“张蚩尤去拜谒了欧阳子……”
“似乎谈的不是很愉快?”
“听说张蚩尤想要向欧阳子借阅儿御史的遗作,遭到拒绝……”
这个消息,马上就传的整个长安,都沸沸扬扬。
连正在讲义的杨宣,闻之也是一楞。
“欧阳子这是吃错药了?”杨宣暗自惊心。
讲道理,今文学派的尚书系欧阳学派,与春秋公羊学派,在董仲舒时代开始,就已经是好基友了!
甚至,双方的感情,可能还要更久远——在欧阳学派创始人欧阳和伯还在济南伏生门下攻读学业的时候,欧阳和伯就已经与董仲舒是知己好友了。
最近数十年来,欧阳学派与公羊学派联姻过无数次,交流过许多年轻人。
欧阳学派的年轻学者,与公羊学派的年轻学者,在那两位创始人都还活着的时候,甚至多次交换学习。
两者可谓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但欧阳高现在却选择了踢开董仲舒之子董越认可的未来公羊学派领袖?
他没发烧吧?
但……
只是想了想,杨宣就将这个事情,放到了一边。
在他看来,欧阳高大约是也知道这次,那张子重必败无疑吧?
适时止损,明智选择!
然而,杨宣根本就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石室之中旁听的大儒们,就闻知此事后,都是心头一跳。
尤其是孔安国,心里面仿佛被十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难受的紧。
“这该死的讲义,为何还不结束?”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再听杨宣唠叨了。
他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事情——欧阳学派抛弃了张子重!
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
那张子重提出了三世理论啊!
自到长安以后,孔安国就在日夜研究这个事情,作为前侍中、孔子后人,他当然有着无数机会和手段去看到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譬如,那张子重曾献给天子的《王命论》以及那张子重完整的三世阐述。
故而,孔安国很清楚。
这个张子重提出的三世发展理论,是脱胎于公羊学派本身的张三世、垂三统、列三正。
反应在社会上,就是乱世、升平世、小康世的演变过程。
反应在春秋上,就是内鲁、亲周、故宋。
而反应在经义理论上,就是圣王之德消而书灭、王者之迹熄则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乱臣贼子惧。
故而,在这个系统里,春秋公羊学派,只是其中一环。
未来的公羊学派,想要制霸天下,依然需要来自《尚书》《诗经》的加持。
书以圣人之言,诗则垂先王之道,佐春秋之策,方能完整。
现在……
张子重和欧阳学派闹翻……
是不是说明,自己的机会来了?
孔安国只要想到这里,就根本坐不下去了!
机会千载难逢,抓住了就可以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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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马车中,张安世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姜太公钓鱼,也未免用的太不走心了……”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不走心?
或许吧?!
想着方才的经历,张越自己也有些感觉好笑。
早在前天,他就从建章宫出来,就已经在着手请人联络今文学派内部的大儒们了。
易经田何学派的杨何、韩诗学派、楚诗学派以及齐诗学派的三位致仕博士,以及尚书系欧阳学派的两位博士官。
统战这种事情,张越做的最是拿手了。
无非是许以利益和承诺,拿出好处来,给他们去瓜分。
譬如,对付易经的杨何老先生,张越见面就开了大,将太极图丢了过去,瞬间暴击秒杀。
杨先生甚至连反抗也没有,就表示愿意给张越撑场子。
三家诗略微有些麻烦。
但,在张越丢出了经过了后世东汉大学阀何休先生编辑的《诗经》版本(就是第一次划分了国风的那个版本),三家诗的博士们立刻就欢天喜地的捧着这个版本回家去闭门钻(借)研(鉴)或者创新去了。
至于欧阳学派?
是最简单的——作为公羊盟友,两者关系,紧密非常。
张越只是请董越带了句话,就全部搞定,由是有了今日的事情。
只是……
也确实有些不走心,错漏百出。
譬如,张越去见欧阳高,根本不需要张安世引荐。
也譬如,其实儿宽的遗作,不止欧阳高有,林宽有,董越也有。
至于其他细节方面的漏洞,更是大如斗罗。
但有什么关系呢?
后世的经历,早已经告诉张越——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最拙劣的骗局,也能骗到很多很多人,其中,博士、硕士、教授等高学历知识分子,车载斗量!
为什么?
利令智昏是其一,信息的不对称是其二。
所以,张越现在是稳坐钓鱼台,就看上钩的人,都有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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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建章宫,张越就拿到了袁常送来的杨宣的讲义内容了。
“郑伯克段于鄢、赵氏孤儿还有烛之武退秦师……”张越看了看袁常送来的报告,就笑了起来:“左传最出名的几个故事,都有涉猎啊……”
其实,单单以文学性来说,左传是春秋第一,无可辩驳。
哪怕是后世的网络小说作者的脑洞,也未必有左传中的这些故事的脑洞大。
只是可惜……
左传想要表达的东西,是张越无法接受的。
克己复礼?
谁特么想回到宗周时代那个血统贵族,生而高贵的时代?
更何况,屁股决定脑袋,既然决定和公羊学派站在一起,借个马甲套着,张越就不得不对左传下手了。
微微沉吟片刻,张越在心里就有了决断。他知道,三天后,杨宣肯定会从今天的内容之中,找一些来说。
其中,最有可能被提及的,应该是‘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起始的第一个故事,在汉室更是耳熟能详。
数十年前,袁盎就是用这个故事和宋国之祸,说服了窦太后,不再坚持以梁王为嗣。
“常啊……汝回去后,为我去做一件事情……”张越说着就低声在袁常耳边吩咐了几句。
后者闻言,点点头,就领命而去。
袁常走后一个时辰,张越就拿到了一个拜帖。
“上钩了!”张越只是扫了这拜帖一眼,就暗自挥舞了一下拳头。
只见拜帖上用鎏金小纂写着:鄙野嘉人,曲阜野人安国,顿首再拜侍中领新丰事张公讳毅足下。
孔安国呀!
孔子后人耶!
素王的嫡系耶!
在坊间传闻中,他是杨宣的坚定支持者,古文学派的中流砥柱。
然而,现在,他却将自己的拜帖送到了张越面前,用词更是谦卑不已。
讲道理,孔安国今年已经差不多六十岁了。
年纪都够当张越的爷爷了!
且,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担任过汉侍中!
更重要的是,他曾拜入伏生、申公等大儒门下学习《诗经》《尚书》,论辈分比张越这个董仲舒门徒要高一节。
如今却自称‘鄙野嘉人’‘曲阜野人’,尊称张越‘足下’。
只能说……
孔子之后,孔氏节草,下限一代比一代低!
当然,孔安国没节草,那是孔安国的事情。
跟张越没有关系。
这个世界,你不可能只和君子、好人、义士打交道。
在更多时候,既然身处这浑浊俗世,那你就无法决定自己交什么朋友,和什么人做事。
这一点,张越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晰无误的认知到了!
后世有个伟人,说的就很正确——不管黑猫白猫,能逮老鼠的就是好猫!
所以,张越只是扫了一眼拜帖的内容,立刻就吩咐下去:“来人,开中门,迎客人!”
曲阜孔氏,是一块牌匾。
虽然对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意义不大,但对其他儒门学派来说,这就是神主牌了。
说起来,也是搞笑——公羊与谷梁以及其他今文学派,大多数都认为孔子是素王,为后世制法的圣人。
但古文学派,却全部异口同声,否认这一点。
在他们眼里,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师,其地位只是一个史官,一个传承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在现实中,公羊、谷梁,因为历史缘故,拒绝承认曲阜孔氏的圣人苗裔地位。
而古文学派,则疯狂为曲阜孔氏打call。
也正是在这些人手里,孔子和曲阜孔氏的地位,开始不断拔高,终于变成了那个千年投降派,连霓虹侵华,都能通电祝贺‘大东亚共荣’的衍圣公家族。
想着此事,张越在心里就有些鄙夷的冷笑了一声,对孔安国及其子孙,张越很是不齿。
只是不齿归不齿,张越脸上的笑容,却是真真切切的堆满了脸颊。
他亲自走出大门,来到门口,恭身拜道:“末学后进张子重,恭问孔公安……”
“侍中太客气了……”孔安国一个健步就迎上前来,扶起张越笑道:“在下久闻侍中阁下,神武天成,生而知之,可惜一直缘悭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
他是一点也没有顾忌,自己是直接从杨宣那边的反张阵营里,直接跑来的这个事实。
他也不需要顾忌!
孔子之后的身份,令他可以不受制约的游离在今文与古文之间。
哪怕是三番五次的交换阵营,一般人也无法谴责他。
毕竟,怼他就等于怼曲阜孔氏,等于怼孔门先贤,等于怼孔子他老人家!
就是欺师灭祖,就是丧尽天良!
至于节草是什么?
孔安国早就已经忘记了。
要知道,在早年的时候,在当今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时,这位老先生在家里修道。
学着方士术士们,摆弄各种炼金术。
有时候捧着一本《道德经》摇头晃脑的读。
哪怕是现在,这个习惯也依旧深深的影响他。
所以,指望孔安国有节草,还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但张越却早已经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望着孔安国,张越恭身道:“孔公言重了!小子何其惭愧?愿闻公教!”
孔安国一听,脸上都笑开花了。
他要的就是张越的这个态度!
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的好?
若能搭上这个侍中官的线,或许不仅仅自己的堂兄的侯国可以复家,说不定,自己‘发现’的古文尚书,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大汉指定官学的经书!
更可以直接搭上这位的便车,让古文尚书成为公羊学派唯一指定尚书!
这利益简直大的足以让他叛国都不眨眼。
于是那杨宣和左传学派?
孔安国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呢!
甚至在心中,孔安国深深的觉得——尔等能为我孔氏前驱,哪怕是死也该含笑而逝!
嘴上,孔安国却依旧谦卑不已,拱手道:“岂敢言教?岂敢言教?但与侍中足下共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