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如同没看到有这么个人一样,迈步绕过他在徐宸面前站定,伸手拍拍他肩膀,赞道:“不错,手艺不错。”说罢,自顾走到琴台前站定,伸手轻轻一拨琴弦,发出铮的一声脆音儿。
徐宸还没从兴奋中退出来,被苏默这么一拍一赞,脸上红晕又增三分。
华龙却是眼角狠狠一抽,脸色顿时铁青下来。平日里被李兆先呵斥的跟孙子似的也就罢了,谁让人家有个牛逼的老爹呢?
即便是如此,他也是将那股怨恨深深的藏在心中。可是这个苏默,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无视自己。
华龙很想冲上去狠狠的扇这个混蛋,只想衡量下两人武力值的差距,又想着李兆先那边的计划,最终只能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苏公子,提醒你一下,古律!你那些乡俗俚曲的就莫要拿出来献了。”
苏默屈膝在琴台前坐下,头也不带抬上一抬的,像是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华龙脸上就又是一阵紫涨闪过,怨毒的盯了一眼,转身扯着还在傻乐的徐宸往回走。
台下众士子见苏默坐下了,再次渐渐安静了下来。向闻武清苏公子雅善音律,却不知今日将奏出何等好曲来。若是又能出一首新曲子,那可真是太让人兴奋了。要知道这次要求的可是古律啊。
苏默从坐在琴台前,就开始平复自己的心绪,调整呼吸节奏。古琴弹奏最重心境,静则雅,浮则躁。
至于曲目,他自然早有定计。对于古琴他其实并不擅长,只是当时在练吉他前曾学过一阵。认真说起来,他其实只熟悉一支曲子,当时为了练手,不知弹奏过上千遍了。
所谓熟能生巧,别说他很有些音律的天赋,便是只猪整日介的这般练法,也能练出极高的造诣。
这支曲子,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名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其实是后来的名字,最先是叫《夕阳箫鼓》,是一曲琵琶曲。后来根据唐诗《春江花月夜》而更名。
《夕阳箫鼓》谱子最早见于清代乾隆年间,号称当时“江南第一手”的音乐大家鞠士林所传的《闲叙幽音》琵琶谱,之后到了1925年时,上海大同乐会的柳尧章和郑觐文首次将其改编为民族管弦乐,并根据此曲如诗如画的意境,命名为《春江花月夜》。
再后来,曾被人改编为钢琴曲、森管五重奏甚至是交响音画。八十年代末,古典吉他演奏家殷飚将其改编为吉他曲,命名为《浔阳夜月》。
苏默当年便是因此熟悉的这首曲子。
既然是《浔阳夜月》,自然描述的便是浔阳的夜景。浔阳便是后世的江西九江,主题便是江南水乡的调子。苏默当年为了练习这首曲子,甚至还特意跑了一趟九江去切身感受了一回曲中的意境。
所以,当华龙那帮人提出必须以古律为准后,他才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出要一曲定输赢的话。实在是他压根就真的只会这一首曲子罢了。
悠扬的弦声毫无征兆的响起,起手前奏便是急促的轮指。这个前奏原本该是以琵琶来奏,琵琶的音色清凉明脆,听上去绝对如古诗所描写的那样:大珠小珠落玉盘。
然而此刻换成了古琴来奏,却在仍是如同暴风骤雨般的轰鸣中,攸然多出几分古韵来。
前面说了,这首春江花月夜最早出现在清代,也就是说此时还未现世,那自然而然的,便就又成了苏公子的新作了。
春江花月夜属于一种抒情写意的文曲,旋律雅致优美。意境悠远、镌满诗情、极富画面感、音韵充满想象的张力,堪称诗、画、乐融为一体之作。
苏默在台上沉心弹奏,不过片刻间便沉入曲中意境。一颗心也徜徜徉徉的似回到了那日游历九江之夜的时候,恍恍乎一梦数百年。
台下众人听的如醉如痴,耳中弦声叮咚,雅韵心生。眼前似乎也渐渐拉开一副美轮美奂的静谧山水图卷:
春天静谧的夜晚,月亮在东山升起,暮鼓送走夕阳,箫声迎来圆月的傍晚;轻舟荡漾于春江之上;两岸青山叠翠,花枝弄影;水面波心荡月,桨橹添声……
及至大明中期这个时代,古琴仍以古韵为主,弹奏之音多是单音间长,拖曳逶迤的旋律;
而苏默这曲后世几经改编的《春江花月夜》,虽也是古意盎然,以古韵古律为骨,但指法技巧上却更偏重于快捷转换的频率,以演示曲中那种轻松欢快的意境。
说到底,这首琴曲还是以琵琶曲为参照改编而来的。但这种技法对此时世人的冲击力,无疑是威力巨大的。
跟苏默来的一众人中,虽如张悦之辈也算是通晓些音律之道,但多半是听着感到极好听而已,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落在王泌耳中,却是让她顷刻间心神便被紧紧吸引。便在苏默指尖的勾、抹、挑、滑之间,全曲十小段才不过刚刚奏出第三段,便彻底将王泌的耳朵征服了。
此刻的她小嘴微微张着,藏在袖中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攥着,面色微微潮红,两眼就那么痴迷的凝望着前方。看似是在盯着什么,实则却是眸子毫无焦距,心神早已不知被这一曲带到了九天云上了。
台上包括毛纪等四个评委,这会儿也是目瞪口呆,被这一曲震撼的心神失守。如谢铎、孔弘绪这等年纪大的,更是神为之夺,刹那间便似已然身处江南水乡、明月清江之上。一时间,神思百转,无数画面掠过脑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正是声有耳入、音有心生。及至到了最后两个小段:晚眺、归舟奏出后,不由得蓦然心中有种潸然的感觉。
正是韶华不再,青春流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唏嘘。往日的青春飞扬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返,今日老来垂暮,铅华尽去,方悟平淡真如、诗云画雨之瑰丽可贵。
淙淙的琴音仍在持续,便似一波又一波的江水殷殷而来,将人心中的浮躁、功利、宠辱、阴暗尽数洗涤了一遍,重新显露出清澈剔透的最初之始。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迷醉。一边看棚中,华龙等人眼见众人模样,不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是李兆先却是微阖双目,脸上神色似哭似笑,肌肉微微抽动着,竟不见半分之前的怨毒恨意。
与华龙这些人不同,他毕竟底蕴深厚多了。故而对这琴音的感悟便也更加透彻。
不知不觉中,这些年来的富贵荣华、锦衣怒马一一闪过脑海,此时回头看看,却是半分痕迹也无,空留一片怅惘。什么名利功名,什么家世尊贵,到头来尽是虚无,在那潮声唱晚、水光月色之中,全都化为一声嗟叹。
自己究竟追求的什么呢?昔日慷慨的立志、豪情的壮语、凌云的意气又是对还是不对呢?
这一刻,李兆先深深的迷惑了。
淙淙,台上苏默指尖轻抹,几个短音儿溅出,终于一曲停歇下来。只是曲音虽停,余韵未消,整个会场半天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最后苏默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众人这才蓦然醒来。停滞片刻,随后便是忽然如同海啸山崩一般,掌声四起,刹那间搅的会场上空云气激荡,久久不绝。
苏默含着笑,微微躬身,抱拳向四方施礼。及到最后,才扭头看向一片安静的李兆先等人那边,嘴角微不可查的微微勾起。
台上评委席,谢铎和孔弘绪仍未从那意境中脱离,两人都是老眼含泪,面色萎靡,嗒然若丧。
胡光建遥望着台上长身玉立的少年,轻叹一声,摇头苦涩道:“神乎其技,庶几近乎于道矣,一致如斯。”
毛纪面有戚戚然,不由自主的点头赞同。只是他比胡光建单纯的赞赏不同,此刻他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复杂无比。
苏默和李兆先这番比斗,毫无疑问的是以苏默完胜,李兆先彻底失败而告终。对于在场的其他人,谁输谁赢都没关系,不过是多添了一场视觉盛宴而已。
然而对于他来说,怕是麻烦才刚刚开始。李兆祥大败亏输,不单单是他自己的面子失了,便是他爹李东阳的面子,以及李氏一门的面子都丢大发了。
李东阳虽是当朝阁老、翰林大学士,世人说起来都以文人魁首视之。十之**都会认为李氏一脉,必然是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的士族。
然而事实是,李家其实乃是世代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至今仍属金吾左卫籍。李东阳实属一个异数,从小便以文采出众,一路历尽艰辛方至今日这般地位。
大明虽然不似宋时那般重文轻武,但是文贵武闲却是毋庸讳言的事实。故而,李东阳崭露头角后,极力表现,终是以一个“谋”字屹立于朝堂之上。说到家,便是一种刻意稀薄李家武籍的用意。
而李兆先作为李家长子,李东阳的接班人,一直以来在京师也是以第一才子的光环,充分的展示了这一点。通过父子两代人的经营,几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李家的过去了,都是将之视为文坛领袖的当然之选。
但是近日李兆先的失败,还是这种根本无法掩饰斡旋的失败,怕是对李东阳数十年来的经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种打击之下,虽然说起来跟他毛纪其实并无半分关系,但谁敢保证,李东阳迁怒之下,不会记恨上自己?
这次来参加这个文会,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他心中暗暗叹息着,转眼看看谢铎三人的状态,又再看看台下纷嚷兴奋的众士子,以及苏默和李兆先一方平淡沉静,一方垂头丧气的对比,犹豫半天,终还是只能深深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无论再如何不想,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站出来宣布比斗的结果。毕竟,以目前来说,他就是身份最高的那个。
再次悄然深吸口气,他目中光芒一闪而过,移步走到台中,目光扫视一圈,提气开声道:“此次比试,胜者,武清苏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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