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老性痴呆,严格来讲并不算是完全的精神病。它的患病原因很多,也可以说至今不明,治疗方法也是一片空白,仅有一些方法能够将病情缓解。然而最恐怖的并不是早老性痴呆本身,而是其带来的后续心理问题,数据表明大多数患有早老性痴呆的患者都伴随着抑郁症等心理问题。
当我看着罗春华的时候,心底就会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滋味。让这样一位患有早老性痴呆的人孤零零的生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某一天她就会悄悄的从这个世界消失。
一转眼时间已经到了中午,罗春华如同本能一般去了厨房,开始着手做些饭菜。淘米,煮饭,洗菜,炒菜,一系列动作已经纯熟的不能再纯熟,这是她做过千万次的事情,所以即便大脑忘记了怎么做,身体却还始终记得。
我想,全天下的大多数母亲,应该都是这样的。即便到了老的没有力气的时候,她们仍能闭着眼睛做一顿孩子爱吃的饭菜。
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坚持了五十多年遗留下来的习惯。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忽然觉得罗春华不能就这样过下去,至少要帮她找回丢失的东西,也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于是我偷偷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拨通了卓文萱的电话号码。
“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带着浓浓的自大味道,她从大学时候就是这样,只有面对吕草谷老师的时候才会乖顺一些。
我说:“我遇见一个早老性痴呆患者,记忆方面已经出了问题,但我感觉也有可能是心因性失忆症,你能不能安排一下,做个脑部检查?”
卓文萱打了个哈欠,说:“早老性痴呆治不了,你干这行也不短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想试一试。”
“试不了,治不好还要花大价钱,谁愿意做啊?”
我强忍着愤怒,说:“费用由我来出。”
“那我也不管。”
我低声说道:“算我求你,你在国外专修的就是脑神经科学,一定有办法帮我的。”
卓文萱冷声说:“真的帮不了,就算我能找到大脑的异常在哪里,也没有办法将其修复的!我虽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大脑,但并不是一个治疗大脑的医生!而且,古奇你有必要为一个陌生病人付出这么多吗?还说什么费用我出,难不成你又反移情了?”
“没你说的那么复杂,只是这个病人有些特殊。”
她说:“再特殊也要按照医生守则来,能治就是能治,不能就是不能!”
我竭力压抑着声音,但却控制不了的咆哮道:“不是所有病都能百分之一百的治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就应该去尝试,草谷老师也是这么教的,你难道全都忘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她喊道:“可是老师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我没忘!我他妈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完,卓文萱就压断了电话。我听着听筒传来的“嘟嘟”声,突然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理性告诉我卓文萱说的是对的,早老性痴呆这种病谁都没把握治好,甚至可以说没有治疗方法,我是真的没法帮助罗春华。
这时候,客厅那头有声音传来:“小医生,吃饭啦!”
我跟随着饭菜的香气去了客厅,和她们一起围坐在饭桌旁。
不得不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受的饭。不是饭菜难吃,而是因为心里难受。
吃饭的时候,苏郁悠悠说道:“刚刚罗姨又忘记关掉炉子了……”
罗春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攥紧手里的筷子,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问道:“罗姨,能不能告诉我您最想要做什么,比如说找回丢失的东西,还是其他的事情?”
她听到这问题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开始认真的思考,许久后回答说:“不是所有丢掉的东西都需要找回来,我只是觉得有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也丢掉了,可又偏偏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小医生,实话和你说吧,像我这种上了年纪又一个人生活的老女人,早就对活着没了什么念头,但是我觉得……在我死的时候,一定要拿着那个东西。”
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她丢掉的东西其实是“儿子”,但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说。
这时候,罗春华突然说道:“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的,你俩能陪陪我,我就很知足了……我刚才做饭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有儿子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而且也找了一个这样好看的媳妇。”
苏郁的小脸涨得通红。
我赶忙摆手说:“她不是我媳妇,不是我媳妇。”
罗春华笑道:“啊呀,还没结婚啊,那就是你的女朋友喽。”
苏郁低着头,嗫嚅着说:“不是”,但是声音太小并没有人听到。
而我则选择笑了一下,不再解释,反而是换了一个话题,“罗姨,吃完饭之后出去转转吧,今天我不上班了,陪陪您。”
罗春华愣了一下,眼眶忽然红了。
一下午的时间,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在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罗姨说照片里的我是她的儿子,苏郁则是她的儿媳妇,只是看着照片都会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我们还看了一场电影,叫“智取威虎山”,罗姨虽然记忆力开始衰退,但是对于年轻时候看过的戏却记得格外清晰,她一边看电影一边和记忆中的另一个“智取威虎山”相对照,跟我说翻拍的还算不错。
除此之外,在傍晚的时候罗姨带着我俩去了附近的一处广场,那里有不少中老年人在跳广场舞。她让我俩留在外面,自己则一头扎进人群之中,身体笨拙的移动着,很快就融入进去。
夕阳下,苏郁有些悲伤的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想要父母的孩子偏偏没有父母,又有那么多想要孩子的父母没有孩子。”
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惆怅,回答说:“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回想起沃尔登实验中的情景,每一个孩子都被送到了抚养院,他们是每一对父母的孩子,而每一对父母又同时拥有着所有孩子。或许设立沃尔登镇的人的初衷,就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有父母,而且所有父母都能有孩子吧。
只可惜,这种设想终究只是一个理想国。如果在现实中真的这样做,抚养院最后只会变成……孤儿院。
夜晚,罗春华家。
我说:“罗姨,要不要把家里从里到外再仔细检查一下,有可能丢掉的东西被你放在某些地方结果又忘了呢。”
她点头表示赞同。
随后我和苏郁便开始翻箱倒柜,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大多都是杂物和衣物而已。
突然,苏郁说道:“这个柜子是锁着的。”
我闻言看了过去,发现在大衣柜里面还藏着一个小柜子,不过却上着锁。
“罗姨,您有这个柜子的钥匙吗?”
她的表情变得异常纠结,这让我突然有了新的发现。罗春华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了……而且这个柜子,我也完全没有印象……”
我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螺丝刀,说:“要不要打开看看?”
罗春华的眼睛一亮,说:“试试吧。”
我用螺丝刀将柜子上面的螺丝轻轻拧下,这是一个很古旧的柜子,只要将上面的铁片揭下来,锁头也就没了用处。
打开柜子的那一刹那,我如遭雷击。
柜子里面,装的全是小孩的玩具,衣服,还有……照片。
罗春华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想起了所有事情。
她用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儿子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
罗春华的确有一个儿子,也的确出国留学了,并且带走了父亲的大部分遗产。但是大约从一年前起,罗春华的儿子突然了无音信,按月打来的电话也都没有了。罗春华一方面在担心儿子,焦急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联系,同时又回想起了过去丈夫的惨剧。
在这样的煎熬之下,罗春华的内心为自己做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忘掉儿子,就当自己从来没有生过这样一个儿子。
可以这么说,罗春华自己就是那个小偷,她偷偷藏起来了所有和儿子有关的东西,只为了让自己遗忘有关儿子的所有记忆。
她的确患有心因性失忆症,同时也是早老性痴呆症患者。而患病原因,是和儿子失去联系。
可悲,可恶!
我看了一眼照片,发现上面的那个男孩和我长得有些相似,这就难怪罗春华为什么会找我帮忙。虽然她忘记了儿子,但潜意识却还是想要接近的吧。
至于冬瓜排骨汤,应该也是她儿子最爱喝的汤。
这间房子缺少的那个东西,就是儿子的照片!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源于思念,思念成疾。
突然,传来了一阵使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罗春华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满脸希冀的看向门口。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家门的钥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