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方腊的南国永乐朝正是用无数人命白骨堆垒起来的,可以说,这是一个武夫的皇朝。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来自绿林草莽的武夫,蔑视教化,信奉自家的拳脚与蛮力,一言不合动辄杀人,加上大军师方七佛正在进行力量清洗与整合,整座杭州城越发混乱不堪。
而以娄敏中为首的一干文臣,眼下也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他们降服了杭州士林文人,本想将永乐朝推上教化的道路,用文教来治国,可眼下,辛苦积攒起来的一点成就,眨眼就被刀枪摧毁了。
在这些文人之中,娄敏中精于治理政务,原本杭州的那些个文人则专事歌功颂德,搜集各种经典渊源,为方腊谋个正统出身,而陈公望这等老头子,这是读书人最后的气节与堡垒,无关经学致用或吟诗作赋。
虽然这些文人也会留恋青楼楚馆,故作风雅,但到底还是少了一股气,一股文气。
自从周甫彦被苏牧赶到汴京去,苏牧又进入军武圈子之后,杭州文坛便成了一潭死水,再没有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横空出世。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永乐朝的建立,持续到他们认识了驸马爷柯引。
不得不说,永乐朝的这位驸马爷实在是风度高张,虽然他少有亲自出手,吟诗作赋,但各大雅集诗会,文人们仍旧以能请到柯引驸马到场为骄傲。
之所以想请驸马爷,并非因为他身份尊贵,永乐朝衮衮诸公,一个两个都是沙场上的猛将,安定下来之后,也想要附庸风雅,整日里也捣鼓一些诗社词会,但文人们却实在看不上眼。
而驸马爷则不同,他虽然鲜有佳作问世,但对诗词的鉴赏点评,却有着极高的眼力和造诣,以至于他成为了杭州文坛的一杆秤!
所以当他们听说驸马遇刺,而凶手赫然是让他们又爱又恨的苏牧之时,真真是群情激愤,难道苏牧将杭州文坛祸害得还不够,非得将杭州最后一丝文气都给抹杀才甘心么!
当他们纷纷联名上书,向朝廷请命,发动人力物力追缉苏牧之时,却故意忘却了一个事实。
苏牧刺杀驸马爷,逃脱永乐朝的控制,是不是说明他对大焱一直保有耿耿忠心,他苏牧并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难道这不是好事吗?为何要对他赶尽杀绝?
纵观古今,民心所向乃是最为磅礴庞大的一股力量,但也最容易受到挑唆和蛊惑,以至于常常被人利用,这一点,在眼下的杭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他们来到驸马府,探视这位学识渊博、气度非凡的驸马爷,却发现了一件让人更为气愤的事情!
这些永乐朝的官军们,不去追拿凶手,反而将驸马府围了一夜一天,颇有将整座驸马府翻过来、掘地三尺的姿态!
虽然听说苏牧掳走了大军师方七佛的义女,圣公军的女神级郡主雅绾儿,但这些文人还是觉得,柯引驸马受伤做不得假,方七佛手底下的官军搜查驸马府,难免有将柯引驸马当成嫌疑人的意思,这是对驸马极为不公的污蔑!
娄敏中等人在武装力量清洗之中已经败了一阵,吃了大亏,起码在这种小事上,必须要赢回一些面子。
况且柯引驸马是他引荐给方腊的,方七佛枉顾驸马受刺的事实,大肆搜查驸马府,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帝王心术无非平衡二字,方七佛清洗武装力量,已经让文官们吃了大瘪,眼下娄敏中等一干文臣又来抗议,他这个圣公若在驳回,那就很难挽回文官们的忠心了。
要知道眼下的杭州看似繁华如初,可光鲜的背后,却是千疮百孔的战后烂摊子,若没有文官们修修补补,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再加上大焱朝的平叛大军将临,眼下正是积极备战的时候,文官的作用比只会打仗的武将要大得多,方腊只好做出了妥协。
方七佛是个极具大局观的人,虽然他坚信千里追魂不会错,雅绾儿的气息在驸马府便断了,人肯定还藏在驸马府之中,但为了大局,他还是让手底下的人撤出了驸马府,将方圆之地全部封锁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柴进是个用刀的好手,胸膛的伤口看着骇人,其实并未伤及根本,敷药包扎之后,也就没甚大碍,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躺了一天,待得夜里,才悄悄爬起来,到了冰窖。
此时苏牧与雅绾儿已经在冰窖里呆了一天一夜,虽然两人都身具超群武艺,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可雅绾儿中了苏牧的毒,柴进也担心雅绾儿会扛不住,慌忙打开了冰窖的石板门。
灯笼的光如同大浪吞小浪,将夜明珠那微弱的光辉彻底掩盖,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柴进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沿着阶梯进入到狭窄的冰窖之中,但很快便转过脸去,因为他看到苏牧和雅绾儿紧紧相拥着,在一个被筒子里睡着了!
更让他羞躁的是,刚才匆匆扫视的一眼,他便看得出来,苏牧的上身是**着的,似乎连雅绾儿也是!
常在北方生活的人或许会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大冬天里睡觉,脱得精光,绝对比穿得严实,要暖和很多。
因为除去了衣物之后,身体的热量散发得更快更直接,没有了衣服吸收热量,被窝能够更暖和。
“许是为了取暖吧…”柴进也没办法解释互相仇视的两个人,为何会如此亲密地相拥而眠,只能如此想着。
“咳咳…贤弟,哥哥来迟了。”
柴进虽然背过了脸,但还是有种撞破别人好事的难为情,老脸都红了起来。
可苏牧那厢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以苏牧和雅绾儿的警觉,断然不可能如此!
柴进心思飞转,便探手过去,抓住苏牧的肩头,发现身子尚有余温,又探了一下二人的鼻息,这才安心下来,脱下自己的貂裘,覆盖在两人身上,打算回去叫个靠得住的老妈子来,起码给雅绾儿二人穿好衣裳。
可他这一转身,心头却是警兆突生,冰窖入口处竟然响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适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牧和雅绾儿的身上,一时大意,没想到竟然让人跟了上来!
来人才刚刚下到冰窖,柴进已经发动起来,但见他将灯笼往入口处一掷,借着那光亮来遮挡来人的视野,整个人便如电光一般冲了过去!
来人显然预料到柴进会如此果决,正打算惊呼,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柴进已经将她顶在了冰墙上,一柄短刃堪堪抵住她的咽喉!
“啪嗒!”
灯笼落地,而后燃烧起来,整个冰窖变得温暖而光明,摇曳的火光之中,金芝公主那张俏脸骇人苍白,大睁着的眼睛无声滚落着泪水!
她的面前,是她的夫君,是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跹,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男人。
可现在,这个男人没有笑,眉头紧拧,双眸之中尽是杀气,哪怕是常年在绿林中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盗匪,都没有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戾之气!
她的眼泪不停滚落下来,心中满是懊悔。
之所以懊悔,并非因为所托非人,嫁给了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她后悔,是因为自己听信了小丫头的谗言,听说驸马昨夜与歌姬**,今夜才跟踪了自家夫婿。
她不介意驸马拈花惹草,因为自家男人是个有风度的大英雄,在她看来,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她的夫君。
她只是觉得夫君刚刚受伤,那女人就要勾搭,怕伤了夫君的身子,这才跟了过来。
可谁能想到,夫君偷的不是女人,而是贼人!
她懊恼于自己的小心眼,骂自己糊涂,她宁愿不曾见到这一幕,她是个女子,又岂会不知夫君一直有些事瞒着她?
灯笼的火光慢慢黯淡,夜明珠的蓝白微光又占了上风,重新填满狭小的冰窖。
冰窖异常寒冷,但柴进那握刀的手却在出汗。
“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她没有问柴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将苏牧和雅绾儿藏在这里,她现在只关心会不会失去这个男人,所以她问了她认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柴进眼眶湿润起来,但并没有回答,因为他能不能跟她继续在一起,在于他手里的刀,更取决于她的选择。
金芝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傻过一次,跟踪柴进到了这里,断然不会再次犯傻。
于是她松了一口气,虽然流着泪,却展露出笑容来:“那就好。”
柴进终于松开了手里的刀,看着金芝走向冰窖的出口,看着她转身朝自己微笑:“别太晚,我等你再睡。”
这一刻,柴进的内心充满了山岳般沉重的愧疚感和罪恶感。
但就在金芝公主要拾阶而上之时,他又开口道。
“金芝…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
金芝公主微微一愕,身子僵了一僵,但很快便欣喜起来
“好!”
于是她开始帮雅绾儿穿衣服,协助柴进将苏牧和雅绾儿送离冰窖。
柴进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女人,她是方腊的女儿。
金芝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男人,他是潜伏在方腊身边,最大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卧底!
如果硬要问个为什么,我只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半身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