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河北大地这一两个月都被浸泡在水里沙里,但这场雨却如何都无法使人厌恶,因为天上的雨水是干净的,地上虽然全都是水,却无法饮用。
雨水冲刷着将士们的衣甲和刀枪,洗去厚重的血迹,渐渐露出他们的面容,原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惊恐与苍白。
被雨水湿透之后,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铠甲的苏瑜,显得越发单薄,但他的目光已经见不到儒雅,只剩下鹰隼般的犀利与警觉。
这种蜕变能力仿佛潜藏在老苏家的血脉之中,与灵魂无关,在关键时刻,就会被激发出来,让他们完成快速而有力的转变。
他和李纲已经不再冲杀在前线,因为他们的力气有限,上去也是送死,他们坐镇中军,虽然没有身先士卒,却仍旧是守军们的定海神针。
他们对排兵布阵没有太多经验,甚至于上阵厮杀,都必须在亲兵团的保护之下,于他们而言,更多的作用是激励士气。
眼看着就要反败为胜,就要完成这数十年来文官们都没有机会,也无法做到的壮举之时,他们发现,敌军变得更加疯狂了!
李太子等叛军的大规模撤退,只要在战场上,都应该能够知晓,他们本以为高托山部也会很快退散。
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叛军的攻势越发凌厉,仿佛受到了刺激,迷失了心智一般!
高托山部的人不多不少,但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厮杀,伤亡也是极其惨重,他们选择强攻,也就意味着这支叛军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
一旦辛兴宗部的人马缓过劲头,就是高托山这支孤军的死期!
相信高托山等人早有了明悟,他们能够联合诸多叛军,又围攻大名府,足见他们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
即便高托山等人看不清楚形势,那位高人也应该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旧选择不断的冲锋,便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死志已决!
苏瑜和李纲此时还没有察觉,这支孤军的目标是他们,直以为叛军不断冲击中军,是为了一举定胜负。
但早在战场之中洗练过无数次的苏牧,却一眼就看出了元泰等人的意图!
他早知道隐宗在背后捣鬼,那么就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一场虽然侥幸赢了,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两败俱伤的惨胜,解下来还要不断追剿张迪等人,加上继续赈灾,修缮重建,治理河水,又要面对寒冬,即便有禁军坐镇河北,也同样无法安生。
这也就意味着,隐宗的人仍有大把的机会从中作梗,但他没想到的是,元泰等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们可以用一万叛军来当诱饵,将刘光世的先锋军引入青枣儿泥塘进行伏杀,他们能够驱使数千生俘当肉盾,强攻大名府。
而现在,他们又要用高托山这数千残兵败卒当先锋,不惜一切代价,冲杀守军之中的苏瑜和李纲!
苏牧已经非常确定他们的意图,不是苏牧太过高估自己,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隐宗的行事风格。
既然知晓了苏牧在次,知晓了苏瑜在守军之中,更知晓苏瑜和李纲对河北烂摊子的重要性,为了隐宗今后的计划,他们绝不可能放过苏瑜和李纲!
眼下大局已定,高托山等人已经失去了攻陷大名府的最佳时机,即便让他们攻下大名府,辛兴宗和梁师成的平叛军,张万仙的敢炽军就在后头,他们没能将城门关起来,怕是就让禁军给反拿了回来。
所以高托山的孤军想要冲击的根本就不是大名府,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杀苏瑜和李纲!
自打进入这个时空开始,苏瑜这位兄长就从未让苏牧失望过,在苏牧的心中,苏瑜更像一个主角,在所有人都认为苏瑜是凭着他苏牧的帮助才疯狂崛起之时,只有苏牧自己知道,苏瑜这一路走来,靠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他不否认自己将一些资源交给了苏瑜,比如龙扬山的石有信,也不否认苏瑜是因为自己的连累,才不断被卷入到朝堂的争斗之中,比如这次来到河北,就是因为王黼在作祟。
但如果苏瑜自己没本事,就算苏牧提供再多的机遇和资源,苏瑜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成为大焱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甚至于连赵劼都曾经透露过这样的心思,相对于苏牧,他更喜欢苏瑜。
苏瑜与显宗隐宗都没有牵扯,更不会跟大光明教这样的势力挂钩,他是正统的进士出身,深受儒家礼法教化,是大焱文官的典型好胚子,学习能力和独立能力超强,同时又拥有年轻人的不屈和活力,不拘泥于形式,不流于古板,奋发向上,又忠君爱国。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苏瑜不会沾染军事,不像苏牧那般难以驾驭。
苏牧是一柄双刃剑,锋锐无匹,却又不得不让人忌惮,可苏瑜却是开信刀,根本不需要悉心栽培,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和足够的空间,他就能够成长为治世之能臣!
诸如沈青囊这样的人,看到苏瑜的价值,只是因为他是苏牧的兄长,只有苏牧才知道,兄长比自己要厉害多了。
也正是因此,他不能让兄长苏瑜,替自己扛下再多的攻击!
经次一战,刘光世等人对苏牧再无半分怨言,若没有苏牧提醒,辛兴宗不会强令他们赶来支援大名府,大名府陷落之后,他们就会变成攻城的一方,如果叛军将生俘都挂在城头,他们便是连攻城都没可能了。
而大战的关键时刻,如果没有苏牧事先安排好的侍卫司和敢炽军,他们必定会被叛军围杀殆尽!
误会彻底消除,他们剩下的便只有对苏牧满满的崇敬,以及心底的羞愧。
辛兴宗并没有让他们掩杀叛军,因为他们的体力消耗也是极其严重,掩杀叛军的事情交给了侍卫司的生力军。
可这个时候,高托山的孤军仍旧在冲击着城下的守军,他们见到苏牧领着敢炽军冲锋陷阵,心里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苏牧完全可以命令他们一道攻击高托山部,但苏牧没有,而是顾及到他们的伤亡情况,只带着敢炽军去救援大名府。
敢炽军虽然已经归顺了苏牧,但归顺一个人和归顺朝廷是两码事,归顺苏牧,就等于将苏牧推向造反的境地,因为这个国度里,官家最大,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让叛军归顺于自己!
按说苏牧应该与敢炽军保持距离,即便领兵出击,也应该在梁师成和辛兴宗等人的共同协助之下进行。
但苏牧此时如此不管不顾,今后怕是要惹来非议,朝堂上那些大佬只要借题发挥,苏牧怕是要吃大亏的!
经过一场厮杀,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刘光世的亲兵团几乎死伤殆尽,他的身上也是布满了伤口。
只是当他看着苏牧带领敢炽军往前冲之时,却沉默了片刻,而后将手臂和大腿上的箭杆削断,将身上满是刀剑之痕,破残不堪的铠甲扯了下来,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没有招呼任何人,因为他知道弟兄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他们没有跟上,也没人会苛责。
他有些瘸着腿,脚步却越来越快,拖着那柄早已缺口卷刃的残刀,跟上了苏牧和敢炽军。
因为他很清楚,敢炽军跟侍卫司一同出战是没有半点问题的,但敢炽军独自出战,而去还是由苏牧率领,难免会给有心之人留下口实话柄。
如今侍卫司已经扛下了掩杀叛军的重任,他们没道理不帮助苏牧一把。
默默地走着,他发现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多,这些人跟他一样,没有太多的声响,他们都在节省自己的力气。
他们对苏牧的那股怨气,成功转化成了怒气,让他们比别人更容易在战场上幸存下来。
而现在,这股怨气早已转化为崇敬,而这股崇敬,又激发起他们的勇气,驱使着他们的脚步,让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追随苏牧!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身在后军的梁师成,更加明白为何官家要猜忌和忌惮苏牧。
但他也从北上至今,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其实官家根本就不该猜忌苏牧,也不该这么对待苏牧。
这个自认只忠于官家的大太监,终于改变了自己对苏牧的看法和态度。
同样没有纳头便拜,从一开始的敲敲打打到如今梁师成的心悦诚服,苏牧用自己的行动,不断拯救和保护着梁师成,让梁师成看到脱胎换骨的侍卫司,也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大焱禁军!
苏牧的支援早就在沈青囊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比苏牧惜命,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同样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他也同样明白师父黑白子为何会对苏牧推崇备至,某些方面甚至超过始可汗。
但这并不是他退缩的理由,他不是始可汗,无法生而知之,也不是苏牧,不能总是绝处逢生,为了成为师父的弟子,他游历人间,见惯苦楚,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完成了蜕变。
或许苏瑜和李纲的价值远远无法与苏牧相提并论,但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为此而付出生命。
对于他来说,理想没有大小之分,即便在别人的眼中再没有价值的理想,只要他认定了,便会付出生命去完成,这是他与苏牧始可汗截然不同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不同,让师父看到了他的亮点,正是因为这一点近乎执拗的顽强,让他走到了现在。
他的武功并不算高,他更擅长的是脑子的活计,即便有着元泰和高托山的保护,他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但当他看到苏牧领着敢炽军杀上来之时,他毅然决然地朝大名府守军的中军核心,冲杀了过去!
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高托山元泰,都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虽然他一直在战场之上,但这是他第一次冲杀,第一次将敌人砍翻在地,第一次品尝热血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刀剑之伤所带来的痛楚。
但眼看着苏瑜和李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恍惚生出一种感觉,比拼智谋他或许不是苏牧的对手,但在战场上拼杀的勇气,他却不肯认输,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沈青囊似乎想到了一句。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倒是有些羡慕元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