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西域县的田野荒凉冷清,寒风呼号着呜呜作响。
周围的房屋、树木等像被冻住了一般,硬邦邦地散布在道路两旁,毫无点生机。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只见几辆东方红路过。
骆滨开着拖拉机朝西域县粮站赶去。
江道勒提蜷缩在旁边,冻得直打哆嗦,“老三,还没到嘛?”
他说话时嘴边围着一团雾气,“妈的,太冷了撒。”
骆滨冻得脸颊发青,哆哆嗦嗦地回道:“要不,运费结的那么高呢。钻进屋里倒是冻不着,可没钱挣撒。”
终于到了西域县粮站,站在粮站院子里。
骆滨惊呆了,一圈破旧的平房,电线杂乱地从院子里穿过,院子里的地面像是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的。
他心里不禁疑问着,这粮食朝哪里倒啊?!
疑惑间,从大门口走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军大衣,头歪戴着棉帽,扯着嗓子问:“是从沙枣树乡粮站运粮的嘛?”
骆滨双手捂着冻得发紫的耳朵,“师傅,卸哪儿?”
中年男子朝他招招手,骆滨爬上拖拉机,在男子的指挥下把车斗上的粮卸到一个双扇门的屋前。
卸完粮,骆滨和江道勒提又帮着中年男子扯过篷布盖在上面。
忙活完,骆滨的双手都伸不直了。
中年男子冻得龇牙咧嘴地招呼着,“小兄弟,进屋烤烤火。”
不大的屋子跟外面的寒冷简直是两个世界。
屋子中间支着一个铁炉,炉子上一壶开水嗤嗤作响。
中年男子朝站在铁炉边烤手的骆滨招呼着,“窗台上有茶缸子,你们喝点热水吧,暖和下身子。”
他走到东墙根的桌子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纸张,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给骆滨,“小兄弟,收好,结运费这是凭据。”
骆滨双手接过凭据,小心地叠好塞进上衣口袋。
俩人等身子骨暖和了,恋恋不舍离开办公室。
江道勒提拿着摇把子发动拖拉机,可是怎么也打不着。
骆滨跺着脚嘟囔道:“坏了,就这么会功夫,柴油冻着了,只能拿火烤油箱底了。”
中年男子窝在办公室,从窗户边探望着外面的动静。
他取下挂在墙边的一串钥匙赶紧走出屋,到隔壁办公室拿出一个红色的喷灯。
喷灯使用年岁已久,上面的红漆斑斑勃勃。
男子走到骆滨跟前,把喷灯递给骆滨,大声喊道:“小兄弟,这喷灯在仓库没啥用,你拿去用吧。”
骆滨接过喷灯,一个劲感谢道:“谢谢大哥,用完就还您。”
中年男子摆摆手,“不还了,公家的东西,你要是想谢我,别休息,趁着春节前把粮食拉来,这样,我也能在春节休息几天。”
寒冬腊月,许多司机师傅早就把车停下过春节了。
前两天拉运粮食还有几辆车,最近两天寒流来了,就剩下骆滨还在坚持着。
有了喷灯就是方便,不大一会儿,拖拉机发动着了。
骆滨和江道勒提爬上车,匆匆离去。
气温急剧下降,车刚驶过西域县城,太阳就被风雪遮挡死了,四周灰蒙蒙的天地难辨,道路与两旁的荒野连成一片。
前方的道路只见一股股扭动着快速从路面滑过的风雪,昭示着这场寒流的巨大威力。
虽然骆滨和江道勒提穿的都很厚实,可在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室,寒冷仍旧难以抵挡。
骆滨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冻麻木了。
幸亏道路两旁有间断不打眼(不起眼)的杨树,让骆滨判断出哪里是路,哪里是荒野。
东方红拖拉机在风雪中摸索着缓慢前行。
苍茫的天地间,除了茫茫风雪,吹得人脸部生疼的寒风,就是一辆六成新的东方红拖拉机在县乡道路穿梭。
临近年关,骆滨和江道勒提冒着严寒每日拉粮两三趟。
俩人进行分工,骆滨开重车,江道勒提是新手开空车。
拖拉机从西域县郊外驶向最偏远的阔洪乡。
这条狭窄的乡村道路两旁没有杨树。
江道勒提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今天运输最后一车粮。
骆滨又冻又乏,缩在旁边逼仄的空间。
他双手插进袖筒里,歪靠在车厢旁打着盹儿。
突然,拖拉机滑下路基,掉进路边的斜坡里。
江道勒提狠踩油门,拖拉机轱辘光打滑。
骆滨被轰鸣的引擎声惊醒。
他示意江道勒提先熄火。
俩人跳下驾驶室。
拖拉机斜立在路边,右前轮陷进厚厚的积雪中。
江道勒提慌了神,“老三,咋办?”
骆滨看着陷在积雪中的前轮,沉着地说:“别慌,驾驶室座位下的链条取下来。”
江道勒提知道骆滨打算给右前轮套上铁链,防止轱辘打滑。
他指着跟地面没一点空隙的右前轮,为难道:“没千斤顶,套不上呀。”
已经爬上驾驶室的骆滨扔下铁链,又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类似闸刀的铁器递过来。
江道勒提接过铁器,“哟,挺沉呀!”
骆滨神色淡定地夸赞道:“怪不得,我妈专门给我制作这东西,关键时候还真能用得着。”
骆滨跪在雪地上,将头探进拖拉机下寻找放千金的地方。
他看准部位把铁器上一个托盘式的铁板对着拖拉机的钢架,指挥着江道勒提按压铁器的另一头。
只见拖拉机右前轮慢慢升起。
骆滨叮嘱道:“好好,别松手。”
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白雪,就连头发上都是。
顾不得拍打白雪,他把铁链快速套在右前轮上。
骆滨的双手已冻得伸展不开,他对着固定铁器的江道勒提指挥着,“慢慢地松开。”
只见托盘慢慢降下。
拖拉机右前轮也缓慢地着地。
骆滨爬上车,对着低头打量铁器的江道勒提喊道:“赶紧上车,你还不嫌冷啊?!”
江道勒提把铁器放进驾驶室,又拿着摇把子使劲摇了几下,拖拉机发动了。
骆滨握紧方向盘,挂一档,轻踩着油门,拖拉机慢慢爬上了马路。
江道勒提佩服地五体投地,“老三,这铁链和这东西,好东西呀,你从哪弄来的?”
骆滨生怕拖拉机再滑到地基下,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我妈用单位不要的边角料做的。”
江道勒提摇着头感叹,“羽姨是咱村里脑子最灵光的人,一点儿不假。”
骆滨一脸的炫耀,得意道:“我妈说,材料够的话,她做一个最便捷的千金顶。”
运完最后一车粮,已是大年二十九。
骆滨和江道勒提去结账。
粮站结账倒也痛快。
俩人除去柴油钱,利润五五分成。
江道勒提清点着手中的八百多块钱,笑得嘴巴合不拢了,“走,老三,走撒,到我们家吃拉条子撒。”
俩人来到江道勒提在西域县的家,在百货公司的家属院里。
一排没有院墙的砖瓦房,住着七八户人家。
每家都是里外两间,标准的职工住房。
江道勒提的媳妇努尔加那特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每天站柜台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努尔加那特是个老实巴交的哈萨克妇女,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体态微胖,干起家务活很利落。
江道勒提和骆滨坐在炕上就着花生米两杯酒下肚,努尔加那特的拉条子也端上来了。
风干羊肉、辣皮子和洋芋丝炒的菜,配上劲道的拉条子,骆滨就着几瓣大蒜一口气吃了两盘子。
他用手捋着肚皮笑道:“嫂子做的拉条子比乡里马回回家的香多了。面拉的细,还有劲儿,这下吃的扎实了。”
寡言少语的努尔加那特羞涩地笑了,又端来两碗面汤。
她虽然不说话,可是对比她小十几岁的骆滨一脸的虔诚。
在努尔加那特心中,骆滨就是他家的大恩人。
丈夫失业了,跟着骆滨干农机,不到两个月就挣了近两千块。
虽然苦点累点,有时还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可是如今的江道勒提比在石油公司上班拿回家的钱多许多。
几杯酒下肚,江道勒提的话多了。
他那被风雪冻得结痂的脸颊透着紫红色,炯炯的眼神望着端着碗喝面汤的骆滨,“老三,我想通了,跟着你干有没单位一个球样,跟你干一个月挣的钱比在石油公司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我没你聪明,就听你的。昨天车子陷到坡里,我整个百球开(没用,没主意的意思),幸亏有你。”
骆滨谦虚道:“江道哥,别这样说撒,咱俩是好兄弟,趁着年轻多吃点苦挣些钱。”
江道勒提直点头,眼睛发亮地问着,“这样干下去,明年能不能成万元户?”
骆滨一脸的自信,“只要肯吃苦,别说万元户,两个万元户都成。”
自从跟骆滨干起农机后,江道勒提性子开朗许多。
江道勒提敬佩地看着淡然的骆滨,好奇地问道:“老三,你跟那孜古丽就这样了?”
骆滨一脸的不自然,苦涩地笑笑,“我跟她能咋样?!撒也没有。”
江道勒提打抱不平道:“阿勒玛勒村人都说,那孜古丽没有你,考大学,门都没有。你可能没听说,有个维吾尔族男孩跟她一块儿回来了,好像是她的对象。”
骆滨闻言愣怔片刻,没有言语,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本喝着醇香的伊犁大曲怎么这会儿又苦又辣的。
他知道,他跟那孜古丽就是谈了场无疾而终的对象罢了。
江道勒提愤愤不平道:“村里人都在说艾力叔一家呢,没有羽姨给他尤努斯、艾合买提辅导功课,他们能考上中专、公家能分配工作吗?!这个那孜古丽还不是你一直辅导着,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看白开(白)辅导了。”
骆滨眉眼一低,也不吭气。
江道勒提看出骆滨心里不舒服,自责道:“都是我,说啥不好,算了,不提了撒,喝酒!”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嘴巴咧着吸口气,“老三,人要心好,我初中数学题、化学题不会做,都是你妈妈给我讲的,有一次,一道物理题老师给我打了对号,羽姨看见了,赶紧给我纠正,知道吗,连物理老师都不会那道题,哈哈哈------”
江道勒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诚恳地说出心里话,“那时候我就想,乡中学老师都麦吗可(教学水平差的意思),我一定离开农村,让我的孩子在县城上学。我一直亚麻(很)想不通,你妈妈肚子里墨水亚麻多(知识水平高),为啥不当老师撒?”
骆滨沉吟着,思索着揣摩道:“可能我妈妈喜欢静吧。”
江道勒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神色,摇着头惋惜道:“你妈妈当乡中学老师,我可能当年也考上中专了撒,哎------”
骆滨淡淡一笑,继续闷头喝着辛辣的白酒。
酒过三巡,酒量不大的骆滨喝的俊脸通红,就连脖颈都红了。
江道勒提给俩人倒满最后一杯酒,问着打饱嗝的骆滨,“老三,那个拉羊的活儿,咱明天干嘛不干?”
骆滨脆声回答:“当然干呀,为啥不干,你没听那二道贩子说呀,运费一趟1200块钱,多好的买卖呀。咱把这车羊拉到塔城卸了,再从塔城拉些红花油回来,不放空趟,多挣点钱。”
江道勒提犹疑道:“明天你们汉族人过年了,你还干?!”
“干,只要挣大钱,干!”骆滨端着酒杯跟江道勒提碰了下。
江道勒提若有所思,他知道骆滨这是不想回阿勒玛勒村,不想看见那孜古丽。
他心中感叹,这个骆滨真是,算了,啥也不说了。
哎-----
这一夜,骆滨跟江道勒提的儿子挤在外面的小床上睡了一宿。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拉着那孜古丽的手在村里那芦苇荡边奔跑着。
俩人笑着跑着,幸福又甜蜜。
跑着跑着,手中落了个空。
那孜古丽突然消失了。
他一个人站在荒野上无助地寻找着心中的爱人。
突然,那孜古丽飘在空中,她的双手被绳索捆着动弹不得。
艾力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维吾尔族男子对着骆滨露着狰狞又鄙夷的笑容,分别抓着那孜古丽的胳膊,慢慢朝远处飞去。
梦中的骆滨只看得见那孜古丽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她的话语。
骆滨吓地在梦中呼喊着那孜古丽的名字。
他被吓醒了。
醒来后的他察觉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枕头也浸湿一片。
骆滨再也没敢合眼,他睁着双眼木木地盯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以及雪地在月光下映照在窗台上的亮光。
这一夜,骆滨再次在麻醉着自己,忘记她吧,她已跟自己是天壤之别。
就如火车轨道的两条铁轨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