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颈下铜铃叮叮当当作响。
车厢晃晃悠悠,彷如无物般轻巧的打玉涧关过去,守卫边关的晋军兵将里,有士兵原本想要检查,随后就被城上的校官叫住,示意他们放行。
“咱们校尉怎么了?平时严苛的恨不得把人车都翻个底朝天,怎的这辆就不检查?”
交头接耳的士卒望着渐渐过去的牛车时,还见到从城上飞快下来的校尉来到牛车一侧拱手躬身,目送这辆古怪的车过去后,方才回来,在那想要拦车的士卒头上拍了下。
“找死啊,那车可不能拦的。”
“校尉,为何?”旁边一个士卒探头看了眼,小声问道。
“反正不能拦就是了,何必那么多话,往后再见到,给老子行礼。”
“是!”
呵斥的声音从城关那边传来,陈鸢捧着书侧脸倾听,随即笑了笑,便不再理会,眼下出了这玉涧关算是真正踏入西域之地。
此时车上安静的紧,和尚打坐嚅着嘴唇默默念经,胖道人神色专注的翻看勾勒图桉的菜谱,肩头是趴着的一只大蛤蟆,察觉到陈鸢目光移过来,赶紧阖书从怀里换了一本湛蓝封面的道经,指尖抹了口水,神色威严的翻看,诵读起来。
而师父他老人家在出关后,早就跑下山,陈鸢抬头望去,正在几座风化的丘岩上蹦跳,不时在起一条五颜六色的蛇,朝牛车这边晃几下。
谁也不知道,疯老头抓的这些东西,最后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玩的。
至于那十多个灰羊、鹿头祭师在入关前去了哪儿,之后等疯老头回来,陈鸢便再次问起师父。
他老人家支支吾吾的不回答,最后被问的没法子了,师父才有些委屈巴巴的戳着手指头,指了指天上。
“为师看他们想念天神,就送他们上去了。”
“怎么上去的?”
“给他们吹气……然后用了法力……”说到这里,疯老头变得兴奋,舞着咬在他手掌上的毒蛇,边走边跟车撵上的徒弟说道:“这些人也算争气,为师吐他们一点法力,结果飞的很高很高,比你那只木鹰飞的还高,很快就消失在云里了,为师运起法力都看不到他们。”
疯老头捋了一下头发,颇为有些遗憾的叹口气。
“就是有些可惜飞得太快,为师还有许多话没跟他们交待,到时候见了他们天神,不知道会不会说,这两日为师要不是舍不得你,也想把自个儿憋成气球,飞过去追上他们!”
呃~~
陈鸢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师父,就连中间的和尚都睁开了眼睛。
虽说那些灰羊祭师杀就杀了,但这般死法……估摸世间别无分号了,也就师父他老人家能做得出来。
身后车厢里嘈杂的麻将、纸牌声传来,吕布一声:“炸!”外面车撵上的三人才从这惊愕里的回过神,陈鸢捂了捂额头,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下头,叫上师父上车,要用疾行符赶一段路了。
听到这话,老牛下意识的翘起了尾巴,符箓还未打过来,就听疯老头的声音在车上催促道:“赶紧先找地儿,为师饿了,饿的头有些晕。”
“师父,你这是中毒上头了。”
陈鸢伸手将老头手上还咬着的那条毒蛇取下来,一把丢给胖道人,后者吓得发髻都往上提了提,手忙脚乱的将那蛇在手里翻腾几下,才稳稳捏住。
“东家,本道可比不得老疯子,咬一口还得了?”
“要死哪那么容易,了不起中毒躺个几天半月。”陈鸢伸手在空气书写出疾行符的符文,挥袖拂去老牛臀上,金光闪了一闪,老牛‘哞’的亢奋嘶鸣,洒开蹄子踩着松软的砂砾狂奔起来。
周围戈壁景色纷纷向后飞逝,待的临近中午时分,老牛循着地图驶入官道上,过往的商旅渐渐增多起来。
驼铃悠悠,双峰的骆驼踩着大脚掌,慢吞吞的驮着沉重的货物跟在主人身后,过往也有疾驰的骑士,挥舞鞭子,背负公函朝前方延绵雄伟的玉涧关奔去。
这是临近一个西域的城池,越靠近,越显得繁华,到处是人喊马嘶,商队络绎。
之前陈鸢虽然也来过,可当时是为了师父的仇,直接带兵杀过来,没仔细看过这边的美景,此时他从车撵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旷野上稀稀拉拉的胡杨挺拔清脆,偶尔还能看到水潭荡起碧绿的波纹,桉上芦苇摇曳,与这座古旧满是坑洼的土城交相辉映,有着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到的入城,镇海和尚说了句:“贫僧化缘。”便下了车,约定好汇合的路线,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东家这和尚真有骨气,宁可化缘,也不跟我们一起吃。”
“这么佩服?你也可以啊。”陈鸢将牛车交给店家伙计,牵着师父进了酒肆,跟在后面的胖道人嘿嘿笑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对面,“本道才不傻,骨气能跟饿肚子比?伙计!”
他扯开嗓门喊了一声,那边忙完一桌的店家伙计飞快过来,“三位客观,要点啥?听口音是中原过来的吧,头一次来,就到咱店里,可是来对地方了,西域美味,咱店里都有。”
“粗茶澹饭即可。”
那伙计也没因为说了那么多,陈鸢只点了些小菜而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架势,笑呵呵的应了声:“好嘞。这就让后厨给三位客观准备,你们稍待。”
店里比较忙碌,那伙计记了菜单,飞快去了后厨,出来后赶忙又去招呼其他客人,这边陈鸢也没闲着,趁着还未吃饭的空当,将地图翻出来,沿着自己走的路径,依后世对地图的大致了解,在空白处随意添了这座土城的名字。
“客观,你这是要往西?”
这时,刚才那伙计托着木盘过来,将上面几道菜一一摆去桌上,看到陈鸢手上画着的册子,有些好奇的问了问,陈鸢放下笔,点下头也将地图收了起来。
“是啊,出来一躺,来了这边,自然要看看西域是怎么一番模样。”
“客观豪情。”伙计放完菜,垂下木盘比了比大拇指,随后却说道:“不过小的还是想劝劝客观,待出了这城往西百余里后,看到一个没名字的石碑,就换个道往北往南都可,就是别继续往前走了。”
“哦?为何?难不成还有妖魔鬼怪?”
陈鸢笑着说了一句,夹了一快菜放去师父碗里,那边的胖道人也来了兴趣,好家伙刚到这边就能听到怪事,这下可能见到西域妖怪长什么模样了,当即催促那伙计。
“快说快说,石碑那边有什么?”
“这……”伙计显然是被陈鸢的神色,和胖道人亢奋的表情给吓了一条,声音都有些结巴:“这倒也不是什么妖怪,就是有些怪吓人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小的也是听过往的商客们提起过,到了下午时分,那边就会有好多怪人在风里飘着,像是泥沙做的,有时也会落下来,但到了明日一早,又会飞走……”
泥沙做的怪人?还会飞?
难不成是泥沙塑的人像成精了?就跟当年遇到的石佛一样,有了五脏六腑,沾染人气儿,化作了精怪。
这倒是有些稀奇。
反正都是在西面,没必要绕路一圈,若真有妖怪作祟,顺手屠了便是,若不是,就当异象看看,也是途中美景不是?
谢过那伙计后,三人飞快吃完饭付了四十文饭钱,便乘上牛车出了土城与镇海汇合,后者此时早已等候,正端着金钵大口大口的吃着放在里面的饼子。
“小和尚,有好戏看了,赶紧上车!”
这一路上,胖道人无聊的发慌,终于有感兴趣的事了,比任何人都来的兴奋,镇海点点头,将未吃完的饼子托在金钵里上了车撵。
“道长说的好戏,可是西面路上风里飞舞的泥沙人?”
“小师傅也知道了?”
“嗯,贫僧化缘时,打听过附近道路,有施主叮嘱贫僧不可轻易走那边。”和尚端坐中间,说话间伸手兰花指,中指轻轻一弹,将后面角落伸出舌头想要卷走碎饼的蛤蟆,弹的四仰八叉,四肢抽搐。
不久之后,来到那伙计所指的石碑那条路上,确实如他所说,一块无字的石碑立在分岔的道路旁,只不过没有渗人的画面,反而是有几个路边茶棚做着买卖。
寒风徐徐,官道行人、商贩裹的厚实,迎来送往,不时也有结伴的旅客走进茶棚歇脚解渴,围拢桌旁说起最近各地见闻趣事。
牛车过来这边时,有老人笑呵呵的朝他们招手。
“客观你们也是来看飞在风里的人?”
“店家你们在这做买卖不怕?”陈鸢笑着回了一句,余光瞥到这茶棚一角点着一根长香,“不怕风里飞着的人将你吃了?”
“有穷可怕?”
一个没多少人的店家老头,笑呵呵的坐在棚子外的石头上,指着这边过往的商旅,“只要没伤人,又有人好奇过来瞅上一眼,老朽便在这里谋生有何不可。”
陈鸢眼下也有些好奇,城里说的那么玄乎,怎么到这里就变成了一门招揽客人的买卖?
“东家,说不得那伙计跟着老头是父子俩,儿子专门在城里编些玄乎的故事,把人给唬来这里,老头子的买卖不就来了吗?说不得这几个茶棚都是一家人。”
被胖道人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些像,对面那家是个老婆子,旁边的则是一个年轻且壮实的妇人。
“呵呵,那位道长说得是,确实是老朽一家子。”
那边的老头也听到孙正德的话语,却是不恼的摆摆手,“在这边做买卖,不就要比别人更聪明一些嘛,不过要说玄乎,老朽的儿子也确实没有作假。”
陈鸢点点头,从车上下来,摸出八文前,让店家倒了三碗热茶,就着棚子随意的站着喝起来。
“那店家可否详细说说。”
老头抛了抛手里的铜子揣去袖里,笼着袖子又坐去路边石头上,哈出的白气自他张开的嘴里飘了出来。
“你们刚来这边,不知详情,这条石碑后面的路已经荒废好几年了,当初也有一拨人走这里过,还在路边过夜,没曾想啊,大半夜有人起来撒尿,结果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立在戈壁,直勾勾的看着他,吓得差点当场就暴毙,这件事传开后,不少人也跟着寻来这边看看,果不其然,一到黄昏入夜,那些东西就从风里飞来,到了凌晨风起的时候,又不知飞去哪儿。”
“那老施主可看清他们是何模样,可是鬼怪?”说话的镇海和尚。
老人摇摇头,旋即沉默下来,看着西斜的冬日昏阳,有些出神。
待胖道人嚷了一声,重复问他一遍,店家老头才笑了笑,哈了一口白气继续说道:“是人……是人的模样。老朽啊,在这里许多时日,见过他们许多回了,一次老朽也是好奇,挑着灯笼去那边看看,结果一眨眼的功夫,风里就有一道人影飘来,重重落在我面前,人的身子,人的面孔,就是全是沙……把脸都湖得看不清楚咯。”
老人歇了口气,望着石碑那边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要害老朽的意思,立在那保持各自的姿态一动不动,当时吓坏了,捡起灯笼就往回跑,这一跑,却也瞧见他们身上那层泥沙下,是一层甲胃。”
这话令得陈鸢三人皱起眉头,不过没打断老人的话,继续安静的听着。
“……那甲胃的模样,就跟玉涧关的兵将穿的一样,不过有些却是婆刹那人的,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婆刹那?他们不是灭国了吗?”
这个西域大国早已四分五裂,究其原因跟陈鸢大有关系。眼下听到老人说出里面居然有婆刹那人,对这里面的疑团更是好奇了。
“是灭国了……老朽当时也在想为何会有婆刹那人。”店外的老头颇为惆怅的站起来,笼着袖子进来,去灶头那边热起茶水。
“后来想通一件事,这些泥沙人,或许就是数年前杀入西域婆刹那国的我大晋男儿,或许是那场大战中走失,亦或是跟婆刹那士兵打到了别处,最后被风沙所覆……才成了这般模样,想通这关节,老朽就不怕了,每日黄昏前,给他们插上一炷香,算是告慰这些曾经为这西北而战的将士亡魂吧,只是可怜他们身子随风而起,四处漂泊,夜晚又回来,眺望玉涧关。”
老人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茶棚里,胖道人拿手肘抵了抵陈鸢,压低声音道:“东家,这怕是当年你杀入婆刹那时,造的孽……”
话语落下时,茶棚一角的半截香,烟气忽地飘渺,外面顿时刮起一阵大风。
无论陈鸢这边三人,还是对面茶棚的商旅,视线之中,俱看到一道道人影在掀起风沙里,一晃而过,飞去那石碑后面的戈壁旷野。
“我佛慈悲。”
镇海和尚闭上眼睛,竖印躬身朝那边一拜。
“过去看看吧。”
被孙正德这么一提醒,陈鸢心里有着颇为复杂的情绪,抓起还在吹热气的师父,在疯老头嚷嚷:“让为师喝一口,最后一口。”的声音里,大步走向那边卷起的茫茫风沙。
“哎,别过去啊!”对面的茶棚不少商旅站了起来,朝那边步入大风里的四人大喊,恍如眼花般,只剩下牛车和一头老牛还在,四人的身影已在那片蒙蒙沙尘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