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冷峻和尚,如今已成须髯苍白的老僧。
他身形干瘦,挽着佛珠,声音如雷:“陈道友,老衲等你三十五载了。”
声音过来。
外面门窗都在‘嗡嗡’抖动,胖道人一把搂过徒弟,挡在前面,抬手大喊:“和尚你疯了,咱们自己人啊。”
“哼!”
宽大的僧袖拂响,镇海老僧一卷袖子,竖印挂着佛珠,带着残影唰的来到罗汉堂外站定,目光直直看着负手而立的陈鸢,苍髯如针,微微抖动。
“老衲若非当你们自己人,早将你们赶出万佛寺。”
手掌握住佛珠,走下石阶与陈鸢错开身形,“多年不来,一来必然有事相托,是杀哪家妖魔,还是降哪家神佛?”
“确实有一事。”
陈鸢见他模样,杀性果然太重,比年轻时更加执着杀戮,此时知客小僧早就不知熘到哪儿去了,周围已无旁人在,说出来倒也无妨。
“我近日才回这方天地,一直待在洛阳真君观中,最近听闻西北岐山那边闹出一只大妖,杀人无数……”
哈哈哈!
不等陈鸢说完,镇海老僧陡然大笑起来,震的两侧厢房瓦片哗哗抖动,一个转身大步走去罗汉堂。
“有此妖何不早说,老衲这就去打杀了它!”
步入大殿,袈裟飞来缠裹半身,伸手一抓,九锡禅杖、金钵一一飞入他手中,提着就往外走。
“大师稍等。”
陈鸢急忙上前拦住,有些头疼的说道:“待我将话说完,此事另有原因。”
老僧白眉微蹙,却不说话,安静等着下文。
“……大师可还记得,当初随我们一起西行的那只蛤蟆?”
“那只大妖便是它?”老僧口鼻间‘哼’了声,将身子错开,越过陈鸢:“原来你到万佛寺非请我降妖,而是想要老衲包庇妖物。
当年那只蛤蟆确实与你我同行一段时日,有些渊源,但妖始终是妖,岂能与人的情分相当?!做下害人之举,焉能不究其过?!陈施主,你变了。”
“非在下变,而是想要究其原因,为何做下这种罪孽。”陈鸢一向冷静,尤其那只蛤蟆跟随的时日并不短,观其脾性,不该胡乱杀生才对。
“那妖若是初开灵智,不谙世事犯下杀孽,倒也说得通,可它跟随我时日不短,牛妖、蛇妖俱能有所感悟,而修正道,它岂不能?西行一路,世间之事,是非黑白,也该早已明辨,又如何会做下这等事来。”
镇海手中禅杖‘砰’的拄响,偏过头来,犹如怒目金刚。
“陈鸢,你在教老衲做事?!”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胖道人急忙拉着小道童退到一侧屋檐下,将徒弟塞进厢房,这才上前来到两人中间。
“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和尚!干嘛火气这么大,那蟾妖终归与咱们同行一段时日,东家曾许诺要收入门下,可以算是半个弟子了,为其求情也是人之常理,你若不同意,咱们坐下来好生说道说道,谁有理就听谁的。”
陈鸢拨开挡在前面的老孙,目光与老僧对视。
“它犯下杀戮,确实要罚的。但如何罚,还要究其原因才是。来时,听老孙说你,这些年戾气越发重了,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差,除了打杀,大师还会做什么?”
“哼。”
老僧将脸偏开,“老衲戾气重,可神智清醒,陈施主就不用激将法了,那妖是一定要降的,无论世间凡人,还是修行中人,犯下乱杀无辜这等事,让我遇上,一并除之。”
原本想着自己不方便出手,让和尚来帮忙,眼下陈鸢觉得这步走错了。
正要再说,忽然一声佛号喧来。
“诸佛如天观自在。”
陈鸢回头,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站在通往大雄宝殿的月牙门前,手中托举紫金钵,竖印礼佛一拜。
看其容貌眼熟,陈鸢辨认了一番,才认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镇空和尚,也就是镇海的师兄。
“原来是镇空主持。”
从胖道人之前的讲诉,镇空已是万佛寺主持,称呼上只要加上称谓的。
“陈施主。”
多年不曾见过了,镇空的脾性还是没有变过,沉寂如水,略略垂首还礼,便看向师弟镇海。
“师弟,佛有怒目金刚,亦有慈悲为怀,多年苦修,当见证你杀性是否收敛,陈施主相邀,不妨去一趟岐山。”
“哼,不说,我也会去。”
镇空点了点头,微笑起来:“那去,不妨也替师兄办一件事。”
“何事?”
“罚那大妖。”
“不杀?”
镇空摇头:“不杀!”
“哼,与陈鸢一样。”镇海提起禅杖便走,却被一旁镇空伸手拦下。老僧偏过头来,“师弟,那大妖与师兄有恩,替我还了吧。”
“什么?”
不仅镇海愣住,就连陈鸢还有胖道人也都愣在原地,大蛤蟆什么时候跟这足不出寺的老和尚有关系了?
“师兄,何出此言?”
镇空叹了口气,收回手竖印望着罗汉堂一拜,“可曾记得师兄出家时,老家还有一女?”
这事陈鸢记得,当初来万佛寺山脚下的镇子,便遇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镇空,寒暄中知道这个和尚是妻子离世,心灰意冷跳崖不死,遇上万佛寺僧侣带回寺中出家的,老家是还有一个女儿。
“记得。”那边镇海点了点头。
“她死了。”
镇空闭上眼睛,脸上毫无波澜,声音平澹:“那大妖是为替她报仇……那蟾妖从小便与她相识……小女常在潭边与初开灵智的蟾妖说话……”
手中紫金钵伸去众人面前,另只手僧袖拂去上面,挪开的刹那间,有金光射出,金钵之中一团光晕旋转。
陈鸢、镇海、胖道人走近,光晕泛起的氤氲里,恍然间看到了一些画面。
两个孩子隔着竹条编织的笼子依偎母亲。
笼中的妇人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泪流满面。
“以后娘不在了,你们要听话,要听新妇的话,才不会挨饿挨打。”
不久,两个汉子过来,拉着两孩童,从妇人身边带走,任凭两个孩子挣扎哭喊。
“娘——”
妇人的丈夫,站在不远,指着笼中的妇人大声呵斥。
“贱妇私通野汉,把她沉河!”
那天风很大,妇人蜷缩在笼里,被几个汉子抬着来到河边,周围站满了来看热闹的镇上百姓,哄笑着让男人赶紧将女人丢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