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事负责的这处庄园周围林子,占地三十多亩,常年种植桑树、李子树、梨树等果树。
桑树是最多的,因为桑树地位实在太重要。不提它的果实,单是养蚕取丝这一项收入,就足够聂氏投入人力物力。
不仅是聂氏栽种桑树,寻常的百姓家,稍有条件的都会在自家院子里面栽种一两棵桑树,养殖白蚕。
蚕丝,可以算是百姓们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之一。百姓们一般不会将蚕丝制成的绢布留作家用,大都卖给市井商人,换取钱粮。
聂氏的这处林子中,年份最久的桑树有三十多年,长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桑树与桑树的枝叶缠绕在一起。此时正值七月初,桑葚果实最是成熟,果粒乌黑饱满,挂在枝头,几欲下坠。
在地上,乌黑的桑葚果实遍地都是,哪怕日日都有人打理,可还是落了一地。光芒透过密集而又翠绿的枝叶缝隙落在地上,将那些桑葚包裹一层金芒。
他们甫一进入林子,枝头的鸟雀听到动静一哄而散,乌泱泱的一大阵。
“这些鸟雀太讨厌了,那些梨子和李果尚未成熟,硬是叫这些畜生给坏了。”赵管事说道。
聂嗣道:“你们没叫人驱鸟么。”
“不瞒少君,一开始驱鸟卓有成效,后来这些鸟习惯了,竟变得不再畏惧我们。”
聂嗣沉吟须臾,提议道:“这样吧,你叫人制作些精细的渔网,用竹架支起,围在四周,再驱鸟时,或有效果。”
“唯。”
看着饱满的桑葚,聂嗣也是食指大动,他自己动手摘了桑葚,分了些给芷苏和栾冗。
一边吃着,一边问道:“赵管事,这些桑葚,你们一般用来做什么?”
“回少君话,大部分都是卖给药商,少许的卖给宋氏,由他们贩卖。”
桑葚这种东西,药用价值比较高,算是补药。可惜的是不容易保存,取下就得吃。
“少君,快擦擦。”芷苏见他嘴唇黑了,立马递上绢布。
“唔。”
在林子里面转了转,聂嗣从赵管事那里得知一个消息,似这样的林子,聂氏还有很多。
不久后,奢奴回来,他已经召集了人手。
临走时,聂嗣对着赵管事道:“一会儿那些孩子来了,换取东西时,不可欺骗他们。这些桑葚,若是不及时取下,便会便宜了鸟雀,既然如此,还不如给那些孩子饱腹。”
顿了顿,聂嗣提醒道:“不过,你要切记一点。不可给那些孩子过多,以免他们徒生贪欲。”
“唯。”赵管事躬身一礼,“小人谨记。”
庄子正堂,聂嗣跪坐正中央。芷苏和栾冗守在两边服侍,在聂嗣面前,立着十几名中年汉子。
“大家先坐下吧。”
“唯。”
待众人落座,聂嗣一一询问这些人擅长何等技艺。
在此时,木匠、泥瓦匠、铁匠等等,统称为百工。这些人和商贾一样,只要在官府登记,便算是‘贱籍’,属于最低等。同时,这些百工之人,大都是家里面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
不少人都不想入贱籍,所以就算会些技艺,也不会去官府报备。
这十几人中,擅长的百工还挺杂,有的人是铁匠,有的人是木匠,还有的人是泥瓦匠,他们大都技艺纯熟,都是聂氏赡养的百工。平常之时,为聂氏打造农具,修缮房屋。
可以说,很符合聂嗣的需求。
“现在,我需要你们造几样东西。只要符合我的心意,每人能拿到半石粮食。”
‘哗’的一下,十几名中年汉子目露精光。
“少君且说,吾等定当全力以赴!”
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对粮食的渴求,只要给粮食,啥都好说。
聂嗣颔首,言道:“首先,我需要你们建造一座高炉,用来提炼铁块......”
此时,铁器基本上已经普及,不过这是朝廷专营的项目,想要生铁只能去官府购买。故而,寻常百姓家较为少见铁器。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聂氏,掌控着华阳郡好几处矿山,完全可以自己用高炉提炼铁块。
当然,这也有着风险。毕竟提炼精铁,这算是触犯了朝廷的律法,可现在的朝廷还有心思去注意一个栎阳聂氏吗?
他要做的那件事情,必须要先弄出来一样东西。当然,现在也有其他的东西可以代替,不过在他看来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还不如自己造一个高炉。
反正,高炉迟早还是会用到的。
说了半个时辰,聂嗣抿了口水:“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一名铁匠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铁块提炼出来之后呢?少君要做什么?”
“等提炼出来,我自会告诉你们。你们要记得,一定要多提炼几次。”
“唯。”
待众人退下之后,奢奴走进来,禀报道:“少君,你要的东西,已经运来,现在储藏在西仓中。木料和矿石,都是最上乘的。”
聂嗣颔首,言道:“很好,你记着,从现在开始,这座庄子要戒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可以进来!”
“奴婢明白!”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少君摸样如此郑重,奢奴自是不敢怠慢。
聂嗣轻舒口气,只要计划成功,核心工艺握在他手中,他倒是不用担心有人剽窃。
不过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眼下,他只要粗糙的就行了,还不是时候弄出来记忆中的那样东西。
在庄子里面待了两日,他一边根据自己记忆改造高炉,一边督促百工进程。顺便,查看了一番庄子的收成。
总得来说,靠近水源的庄子,收成都是不错的,每年约有近千石粟粮进仓,丰年的收成还要夸张。相对的,租种聂氏田地的佃农收成就没有那么好了。
不过,从聂嗣和他们的接触来看,这些依附聂氏的佃农还算幸运的。听周围的百姓说,其他大户的田地租金比聂氏还要高。
庄子周围的小孩都知道少君是个温和的人,因此自那日之后,常常搜寻破布、麻头、向聂嗣换取果子。
看着建造高炉逐渐步入正轨,在吩咐了奢奴严加看管之后,他带着栾冗和芷苏去了聂氏养殖牲畜的庄子。
重要的牲畜,无非三样,牛、羊、马。其余的鸡、鸭、鹅、兔子一类,只能算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养殖的。
在这其中,牛无疑是最重要的,作为耕地的主力军,受到了聂氏最优的待遇。
其次便是代步的马,聂氏养殖的马,大都是矮小的马匹,少见高大雄壮的健马。
对此,负责管理牲畜的仆从言道:“少君,此地比之塞外,终究差了些许。有些塞外异族贩卖过来的种马,也未能与咱们的马诞下良种。或许,是因为地界不同。”
聂嗣摸着杂色的马匹,不置可否。华阳郡不是没有平原,实际上渭河以及丰水冲击出来的平原,足够养殖大量马匹,可问题是这里并没有擅长养殖马匹的人。
同异族相比,中原人显然更擅长种地。
“你们都是让马匹吃这些杂草的么?”聂嗣看着手中不知名的枯草,询问他。
“少君,有什么不对吗?”仆从有些紧张。
聂嗣道:“你知道苜蓿草么?”
“小人...没听说过。”
聂嗣揉了揉眉心,道:“你记着,以后可以多打听一下这种草,如果找到了,在庄子周边划出来一块地,种植培育。”
“唯。”虽然不知道少君要做什么,但是少君既然说了,那他自然只有听话的份。
这次他出来,既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同时也是奉母亲的命令,熟悉各处庄子,为将来接手做准备。
虽然,聂嗣心中根本没有做大地主的打算。
五六日的时间,丰水、渭河、霸水,甚至远一点的成国渠也去了一趟。总的看下来,聂嗣只有一个感觉。
他有钱有地,有山有矿。
酆朝嘉德四年七月初七。
聂氏坞堡,一处院子中。
四个人,围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毛竹筒倒扣矮几。毛竹筒下面是一张方形绢帛,左右两边画了两个圈,一个圈画着‘大’,一个圈画着‘小’。
芷苏在一旁给聂嗣添了热汤,悄悄退到一边。
“三位,下注吧。”聂嗣伸手握着毛竹筒。
聂垣、聂桓、宋圭,三人一脸懵。
“大兄,这到底,是个什么博戏?”宋圭不解的看着他。
聂嗣掀开毛竹筒,露出下面的两个骰子。
“这是骰子?”聂桓伸手抓起一个,看了看,蹙眉道:“不对啊,这怎么只有六个面,不应该是十四个面或者十八个面么。而且,这圆点是什么意思?”
聂垣看着手中的这枚木雕骰子,轻轻掂了掂,发现不是特别轻,用的应该是上好的硬木。
“你看那圆点,最多的有几个。”聂嗣道。
“六个。”
“那就代表六点。”聂嗣给三人普及了一下骰盅的玩法。
须臾后。
“如此说来,不论输赢,庄家都不会亏?”宋圭轻轻捏着骰子。
聂嗣没说话,将他们手中骰子取回来放进毛竹筒中,快速摇晃,‘哗啦啦’的声音传出。
少顷,‘啪’的一下,毛竹筒快速倒扣在矮几上。
“押注吧。”
三人面面相觑一会儿。
聂垣从钱袋中取出一枚杏形金薄片,放在‘大’上。聂桓也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大’上,而宋圭则将金叶子放在‘小’上。
旋即,聂嗣轻轻掀开毛竹筒,露出里面的两枚骰子。
“十二点,大。”
说着,聂嗣将‘小’注的金叶子拿走,又从自己钱袋中取出一枚金叶子,交给聂垣和聂桓。
“亏了?”宋圭眨眨眼。
聂嗣一笑,“别着急,再来一把。”
这一次,聂嗣没有先摇骰子,而是道:“你们下注吧。”
闻言,三人依旧重复上一盘的押注。
紧跟着,聂嗣快速摇晃骰子,然后‘啪’的一下倒扣在矮几上。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
说着,他掀开毛竹筒。
“两点,小!”宋圭面色一喜。
聂嗣道:“看出什么了吗?”
聂垣稍作沉思,言道:“胜负皆系于庄家之手。”
“什么意思?”聂桓挠挠头。
聂垣解释道:“第一把,大兄先摇骰子,所以点数是确定的,故而胜负在我们手中,不论押大还是押小,全凭天意。但是后一把,我们先下注,而大兄可以根据‘大’‘小’两注的金帛多少,更换点数。”
宋圭摩擦着下巴,眼中露出精光。
“这样一来,只要庄家擅长掌控骰子点数......无往不利!”
“此物简单易懂,较之博戏,更叫人上瘾。”聂垣补充。
聂嗣端起热汤轻抿一口,老神自在。
嗯,或许该把茶叶弄出来了。
不着急,等那边的东西打造出来,可以慢慢来。
宋圭忙道:“大兄,此物是否可以置于博戏之中?”
聂嗣轻轻一笑,放下陶碗。
“或许,你该将此物放在赌肆中。”
“赌肆?”
“酒肆是喝酒的,客店是休息的,为什么不能有专门赌博的赌肆?”聂嗣道:“押大还是押小,不就是赌么。”
宋圭是商贾,他很快就明白了大兄的话中意思。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浑身都在颤抖,因为这将会是一项巨大的收入。
没人比他更清楚,栎阳城中豪奢之家君子对博戏的痴迷,只要他操作得当,他可以赚取丰厚的利润。
只要能掌控骰子点数,一切将会尽在掌握。吃完‘大’再吃‘小’,他身为庄家,永远不亏!
“赌肆,好。”宋圭压抑着颤抖的舌头。
聂垣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大兄,没说话。
聂嗣道:“当初在丹水,我答应你,要交给你一个赚钱的法子,这个你满意吗?”
“满意,满意!”宋圭渴望的看着那两枚骰子。
相比较博戏,这个骰子的玩法,显然更能吸引人!
这时候,聂垣出声道:“大兄,此物过于邪异,一旦广而告之,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啊。”
这骰子的玩法虽然简单,可是那押‘大’还是押‘小’的金钱数量却不简单。
换句话说,这种东西,比博戏还要可怕。最起码博戏还没这么快,可这骰子,一开一关,那就是大量的金帛!
宋圭低声道:“仲兄,小弟虽然不如仲兄见识广博,可这些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也见识了不少人。就算没有这骰子,博戏也叫许多人家破人亡。雒阳君子斗鸡走犬,六博,弈棋花样繁多。”
“这能一样么。”聂垣反驳道:“博戏难,骰子易。寻常人若得骰子,可随地赌博。金帛可作赌资,粮秣亦可作赌资,甚至人也......”
“好了。”聂嗣开口打断,拿起一枚骰子夹在两指中间,“仲才,寻常百姓,亦常常走犬,难道能阻止吗?”
“这......”聂垣抿了抿嘴,最终只是叹了一气。
见此,聂嗣轻笑,“你也不用太担心,寻常百姓能有多少钱。”
宋圭接口道:“是啊仲兄,此物当如博戏一般,盛行豪奢之间。”
“季玉,此物就交予你了。不过,此事与我可没有关系。”聂嗣说道。
“嘿嘿,小弟明白,大兄放心便是。”
紧跟着,他向聂嗣请教了各种技巧,旋即拿着毛竹筒和两枚骰子,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聂垣担忧道:“大兄,这样真的好么。我们聂氏不缺金帛,为何还要走此邪路?”
聂嗣理了理衣袖,长叹一声。
“仲才,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做,就不会发生的。拿这骰子来说,没有骰子,百姓也会参与博戏。有些懒汉,坐吃山空,宁愿睡死家中,也不愿出门耕作。有些恶少年,危害乡里,无人辖制,无法无天。”
“错的不是骰子,错的也不是百姓,错的是......”
到此,聂嗣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知道,骰子问世,必将会给许多人带来灾难。可问题是,没有骰子,世人就没有灾难了么?
博戏流传上古,充斥世间,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寻常百姓,无有不涉。
田间的少年孩童,亦知赌果斗犬。
哪有什么生来善良的人,人的一生,无非是在和内心的欲念作斗争。
赢了,便是善良。
输了,即为恶人。
这一次,聂嗣输给了自己的贪欲。
聂垣听着大兄没说完的话,似是有所明悟。
“我说两位兄长,这现在没有骰子,以后还有其他什么的东西,难道我们都能阻止不让别人玩么。”聂桓大刺刺道:“圣贤不是说过么,各有缘法。”
闻言,聂垣无奈一叹。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想多了,百姓千千万,他凭什么去操心。
聂桓起身笑道:“赶紧走吧,今日可是乞巧节!”
这么一说,聂嗣也想起来了,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