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大将军带领起义军破宫门之后,将宫墙上的昱贤帝活捉下来,连带着一众箭在弦上的御林军也都被擒了。
只有昭阳长公主……
后来众人每每提起她,都是一阵唏嘘。
陆淮没有杀昱贤帝,只是让他写了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年方六岁的五皇子赵轩逸。国号仍旧是昱,只是年号改为辛,号昱辛帝。
由三皇子赵轩玮监国辅政,人称三王爷。赵轩玮的确是有真才实干的,在他的辅佐下,昱国很快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只可惜从前因为阮嫔的性子,赵轩玮并没有得到昱明帝的中用。然而经历了手足相残之后,他对权利的渴望变得十分淡漠,如今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远在帝陵的太后并没有回来,倒是秦太妃出来主持大局,亲自为赵轩逸戴上了冕冠。
她眉眼带笑,像是高兴极了,却在朝中之事稳定下来之后,退居幕后,不再问事。
昱贤帝赵轩扬被安排在了晔亲王和旭亲王所住的宫殿。即便每日晔亲王都会对他冷嘲热讽,却根本激不起他的任何回应。
晔亲王的嘲讽仿若尽数打在了棉花上,使得他如鲠在喉,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搭理赵轩扬。
陆淮没有特意针对赵轩扬,只是将他囚禁在此,似乎就将他遗忘了。这血脉相连的三兄弟住在一起,却半分火花也没激起。
赵轩扬日日坐着,很少睁开眼睛,即便有人来送饭,他也并不多看。像是入定一般,又似乎只是在闭目养神。
然而谁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起了以前的事——十多年前的事。
那是一个十分枯燥的午后,知了在窗外死命地叫着。他脊背挺直,坐在书房里,捂着双耳苦苦地背着《帝王术》。
《帝王术》是他们几个皇子都要背的,尤其是他。父皇对他给予了厚望,母后也常常告诉他要用功,只有这样才能博得父皇的喜爱。
才能不让母后,低贵妃娘娘一头。
但是昭阳不用记,她是昱明帝唯一的女儿,因为不用继承皇位,所以在功课方面比较松懈,只需要好好地长大就行。
于是她每日只要放放风筝、抓抓蝴蝶,就能让昱明帝很喜欢她。
那日,昭阳跑来找赵轩扬,让他陪她放风筝。
这的确是有些无理取闹的。然而对着这唯一的妹妹,赵轩扬向来宠爱,于是心里便有些动摇。到底只有七岁,少年心性的他便答应了昭阳。
昭阳很高兴,立马便拉着他逃开师长,去往御花园,二人放起了风筝。
结果没放多久,风筝便断线了,掉到另外一处宫殿里去了。所幸那里并没有人居住,只是空着。昭阳便让他在御花园等着,她去捡回来。
赵轩扬答应了,便在原地等候。等了片刻也不见昭阳回来,他便有些烦躁。
“这蝉怎地这般有劲儿……”他不满地嘟囔,不经意地一扭头,视线触及一旁的某处,愣住了。
那生得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梳着两个羊角辫,正眨巴着可爱的双眸,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赵轩扬莫名地便觉得,心底塌进去了一块儿。
那时的他并不知该如何描述这感觉,只是忍不住上前询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秦栖嘟了嘟嘴,“我还没见过你呢,难不成这里是你家啊?”
赵轩扬默了默,悠悠叹道:“是啊,你怎么会在我家?”
秦栖吓了一跳,捂着嘴惊讶不已,“这里真是你家?这么大?比相府还要大。”
“那是。”七岁的赵轩扬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家当然比相府大了,我家是天下最大的地方。”
秦栖指着天空眨了眨眼,“可是我爹爹说,天才是最大的地方,这里有天大吗?”
赵轩扬抬头看了看天,在心里暗暗比较一番,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涨红了脸,“我不管,我家就是天下最大的!”
秦栖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她这样,就像是在挑衅他。赵轩扬恼羞成怒道:“你还没说你是谁呢,为什么在我家里?”
“我是秦栖呀,小字叫倚枝哦。”她嘻嘻一笑,嘴角露出个小小的梨涡,“我爹爹去见陛下了,让我在这里等他呢。”
赵轩扬瞪大了眼,“见父皇?你爹是谁?”
“父皇是什么?”五岁的秦栖迷茫地揉了揉眼睛,“是可以吃的吗?”
赵轩扬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我父皇就是你爹去见的陛下,懂了没?”
“哦,我知道啦!”秦栖高兴地说,“父皇就是陛下,陛下就是父皇!”
虽说觉得哪里怪怪的,赵轩扬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劲,于是他点点头,肯定道:“没错。那你爹是谁呀?”
“爹爹叫秦登~哥哥要记好了~”秦栖奶声奶气地说。
她这模样,本是可爱极了,谁知赵轩扬竟红着脸,叉腰凶巴巴地道:“谁是你哥哥!”
秦栖却不怕他,反倒软软地笑着,“嘻嘻~谢谢哥哥!”
“我……我可不是你哥哥……”赵轩扬的声音越说越小,秦栖一句也没听清。
见她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自己,赵轩扬又挫败地捏了捏衣角,“算了,随你怎么叫吧。”
他扭捏着说出口,秦栖却已经跑到一旁去看花了。
看着她的背影,赵轩扬有种说不出的新奇感。她方才说她爹叫秦登,这个名字他在朝臣簿上见过,是丞相的名字,那她一定是秦丞相的女儿了。
他心底有些小雀跃,除了昭阳,他似乎又多了个妹妹!
“哎,我可以叫你妹妹吗?”他凑上前去,故作镇定地询问。
“你比我年长吗?”她眨了眨眼,“爹爹说年长的同辈是为哥哥姐姐。”
方才叫他哥哥的时候,怎么不见说这些?赵轩扬暗自腹诽,还是开口和她说:“我七岁了,还比你高,我当然比你大了。”
“哦。”秦栖点了点头,“那你可以叫我妹妹。”
“秦妹妹?栖妹妹?”赵轩扬皱着小眉,自言自语道:“还是栖妹妹吧,这个好听些。”
秦栖看着花上的蝴蝶,随口答应道:“随便你呀~”
“那你记住了,我叫赵轩扬,字祁宇。”他拍着小胸膛,“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秦栖眨了眨眼。
“那栖妹妹,你是从外面进来的吧?”
“是呀。”
“那外面好玩吗?”赵轩扬眉飞色舞地比划,“我听他们说,外面的小玩意儿可多了,全是宫里没有的。”
秦栖嘟着嘴想了想,“还可以吧,好像是比这里好玩。”
“啊……真的吗……”赵轩扬有些挫败,“那你能跟我说说,都有些什么吗?”
于是秦丞相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小屁墩靠在一起,正说着悄悄话。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把将秦栖抱起,吓得秦栖惊呼一声。回眸见是他,立马亲昵地抱住了秦丞相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
“爹爹~”
“哎,咱们回家喽~”他将秦栖放在地上,对赵轩扬行了个告退礼,便将秦栖的小手牵起来,准备出宫。
秦栖很高兴,没有半分留恋地对着赵轩扬挥了挥手,“祁宇哥哥,我要回家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赵轩扬瘪嘴,“秦丞相,您明日能再进宫一趟么?”
“嗯?”秦丞相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四殿下找微臣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赵轩扬尴尬地摆了摆手,“本宫只是……只是想同栖妹妹玩……”
“原来如此。”秦丞相笑呵呵地顺了顺只有一寸长的胡须,道:“微臣何时进宫,得看陛下的吩咐。殿下若是想与小女玩乐,不妨来相府,微臣必定好好招待殿下。”
赵轩扬有些挫败地低下头,他也想出去,可惜父皇不让。
见状,秦丞相没再说什么,牵着秦栖离开了。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开。似乎看了很久,久到早已看不见人影,又好像很短,短得似乎只有半盏茶的功夫。
独自跑去捡风筝的昭阳不知何时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可她的脸却红扑扑的,跟秋日里熟透了的苹果一样。
赵轩扬问她怎么搞成这样,她不肯说。又担心她着凉了,只得先将她带回寝宫去换衣裳。
昭阳刚换好衣裳,昱明帝便来了,身后跟着国子监的师长。见昱明帝眼底有着愠色,赵轩扬便知道,师长是发现自己逃功课了,继而告诉了父皇。
他脑中想着新认识的妹妹,什么也没说,便自愿领罚。然而年仅五岁的昭阳却拦在他身前,非说是她硬拉着他去的。
师长在昱明帝身后气得不行。
昱明帝一向看重赵轩扬,于是他也花了不少精力,想将他培养成得意门生。若真是有朝一日,昱明帝将赵轩扬立为储君,那他便是实打实的太子太傅。
可这昭阳公主次次都跑出来捣乱,偏偏昱明帝还就吃这一套。他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也舍不得说什么重话,只让她下次不能再这样。
昭阳公主小鸡啄米般点头,看起来乖巧极了。尽管知道她不过是在敷衍,昱明帝还是笑着夸奖她听话。师长低着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轩扬低头看着昭阳,脑中浮现出的却是秦丞相牵着秦栖离开时的画面。那一大一小的背影落在赵轩扬的眼里,一记,便是十多年。
起初他并不知道秦栖的栖,是哪一个字,于是便将所有他知道的、这个发音的字全都写了一遍,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然后再将合适的,一个一个圈起来。
结果没想到,竟然是栖息的栖。
猜了那么多,居然一个也没猜对,赵轩扬有些郁闷。郁闷着郁闷着,就有点不对劲了。
有一日,师长讲《论语》,讲完之后便要默写。讲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时候,他总是写不对。
齐?栖?
赵轩扬有些犹豫不定,纠结了片刻,他还是写了个“栖”。
因着昭阳的原因,他逃课的次数并不少,师长早已看他不顺眼,想揪他的错,却始终找不到。
这次可算让他抓到了。
于是师长便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答卷拿出来传阅,并批评他连这么简单的字都不会写。
很多人都嘲笑他,可他并不尴尬。看着答卷那被师长圈出来“栖”字,赵轩扬心里反倒喜滋滋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这次的事情,不但没有让他长记性,反倒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都写错。连师长驾鹤西去的时候,他的“见贤思齐”,也还是写不对。
从前是纠结,后来是甘愿。
为了她,他甘愿一错再错。他登基的时候,之所以将年号改为“贤”,也只是因为这个。
见贤思“栖”,他是贤,她是栖。只要他叫这个,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只要放在一起,他就很开心了。
看啊,前人早已为他们写下了预兆,他们本就应该在一起的。就连相遇,也是他先于陆淮的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犹记得陆淮逼宫那日,他叫赵允去将秦栖带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想以她为人质,要挟陆淮退兵。
可只有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仅仅在他脑中出现了一瞬,便被他否定掉了。那不是别人,那是秦栖,是他的栖妹妹,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她。
当他知道她险些死于难产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后悔他太自私,自私到以秦丞相威胁她,自私到想要将陆尚书驱逐,自私到连个稳婆也不愿意给她。
他叫赵允将她带来,只是想与她一起逃走罢了。他赢不了陆淮,他知道。无论是这场战役,还是在她心里,他都比不过陆淮。
可他只想带她一起走,去一个陆淮找不到的地方,只要有她陪着,当不当皇帝有什么区别?他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秦栖罢了。
可秦栖不见了,赵允将宫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见。赵轩扬慌了,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慌。第一次,是她嫁给陆淮的时候。
幸好,她没事,她只是逃了,逃离了他,却奔向了他。
第一个他,是赵轩扬。第二个他,却是陆淮。
……
……
幼帝登基不过三日,靠在躺椅上的赵轩扬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像是看见了什么,他的嘴角含着笑,一如从前那般温柔敦厚。
‘祁宇哥哥,快来和我玩呀。’
栖妹妹,等我。
……
昱辛一年腊月二十四,四王爷赵轩扬自刎于宫中,享年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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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轩扬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