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仙县西门外五里,原本是一处坐南朝北的高坡地。
一场惊心动魄的残酷保卫战之后,这里出现了一座巨坟,三千阵亡将士的合葬墓。
这个年月战乱频仍,能够把自己人的尸骨收起来安葬,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不可能给普通人立碑。
不是说不立碑,其实经常有人立碑。
比如说大宋皇帝赵佶,前不久就立了一块碑,而且赵佶亲题碑文歌功颂德,这就是“收复”燕云六州勒功碑。把每年百万缗赎燕费、五十万缗代税钱换来的空壳,宣扬成自己的英明神武糊弄百姓。
但是,城西的乱坟正北今天奇怪了,竟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石碑,被祁三郎独立营的巡夜兵丁在凌晨发现。
一夜之间平地出现一座巨大石碑,这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知府唐浩然、北线总指挥萧芸娘接到报告,赶紧出城视察。
这座石碑的确够大,底座是边长六尺、高度六尺的须弥座,上面矗立着一尊宽度四尺、厚度两尺、高度三丈多的巨大碑身。碑头为歇山顶,碑身两侧为云龙纹。
整座石碑纯黑色,上面的碑文竟然是用铜条镶嵌而成,在晨曦之下金光闪闪。
石碑正北面为正面,上书一行金色大字:抗金将士永垂不朽!
石碑正南面用铜条镶嵌着碑文:幽云不屈,全民皆兵。抗金击寇,一息必争。慷慨赴死,石破天惊。六千将士,血染旗旌。神归天阙,泽被苍生。风云万古,永享英名。
石碑北面的祭台三丈见方的地面,已经铺上了每块边长三尺多的青色石板,一共八十一块。石板缝隙之间,同样镶嵌铜条,显得庄重肃穆。
知府唐浩然率先冲着石碑躬身行礼,口中念念有词:“果然大手笔,大气魄!凡我阵亡将士,至此灵魂有托;从今皆为神只,庇佑四方黎民!”
给无名无姓的普通人立碑,而且立字封神,光耀万世。祁三郎的独立营两千人随即拜服在地,已经泣不成声。
萧芸娘紧盯着石碑若有所思,却一直沉默未语。
没想到耶律余里衍突然赶到这里,绕着石碑转了一圈,顿时惊叹起来:“这座石碑的碑头、碑身、碑座,起码都有三四千斤,一夜之间树立起来,四周没有丝毫填土痕迹。真有神鬼莫测之机,也不知道是谁的大手笔。”
萧芸娘沉声说道:“除了我家公子,天下无一人能够办到。即便能够办到,也不可能挖空心思给普通兵丁树碑立传,对自己却没有只言片语。我家公子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
耶律余里衍顿时跳了起来,一叠声的追问:“追魂枪李宪来了吗?在哪里呢?”
“我家公子肯定来过,而且只有他亲自出手,才会一夜之间有此神迹。”萧芸娘微微一笑:“至于他在何处,却无可奉告。”
萧芸娘的估计没错,这事儿就是李宪干的。
自己的女人萧姵战死,李宪不是没心肝的人,却是有自制力的人。即便痛彻心扉,在人前依然沉着冷静。
耶律余里衍到了灵仙县,这涉及到整个根据地生死存亡的关头,李宪同样不能视而不见,更不可能坐看事态不可收拾。
平型关三军自动挂孝,李宪借此机会召开了追悼大会。不仅仅祭拜萧姵,而是统一祭奠此次反围剿作战阵亡的将士们。
在此期间,李宪想到一件事情。
这年月只会给有头有脸的人树碑立传,宣传的全都是皇上英明神武,大臣功劳盖世,和普通士兵没有丝毫关系。
存下了这个心思,李宪顿时制定了一个秘密计划。既然是秘密计划,知道的人就不多。实际上只有一个人:炮兵连副连长胡皋。
李宪平型关扩军,主要是给萧焯准备了新兵营一千三百人。这些人并不是新兵,而且血战数场的老兵战俘。
只要萧焯能够把这批人改造过来,平型关就有了两千四百多人的防御力量,没有两万人一起上来,再也不能威胁平型关的安全。
搞定了平型关的防御问题,并且留下了“严禁弃关野战”的军令,李宪这才放心离开,同时带走了郭小乙的警卫营、李天成的特种营、方杰的第四营。
李宪首先要安顿的,就是刚刚扩编的方杰第四营。
这是一支秘密部队,放在什么地方都不太合适,李宪选定的兵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飞狐峪南关口。
飞狐峪南关口是一个悬壶地形,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中间一条古道。只要有人掐住南关城,大概只有黄鹤能够飞过。
李宪是这么交代的:“方杰、司行方,南关城就交给你们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大练兵,把这帮混蛋往死里练,给我练出一只铁拳。至于你们的装备和粮草,四天后我亲自送过来。”
方杰历尽劫难,思考问题细致得多:“公子,这处关口险峻异常,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的防御条令是什么?”
李宪略一沉思,随即说出了守关要求:“目前形势微妙,只能特殊处理。严查敌对奸细,不能惊扰百姓客商。所有军队通过,必须有我的亲笔手令。”
“明白了!”方杰点点头:“没有公子的命令,一个箭头也别想从这里飞过去。”
把方杰的第四营留在这个地方,李宪也是经过反复推敲的。
现在北面的灵仙县还不知道会出现何种情况,飞狐军里面的其他部队,曾经都接到过李宪的命令:萧芸娘有权调动境内所有部队。
因为萧芸娘的特殊身份,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把谁放在这里,李宪都不放心。即便是李天成、郭小乙,面对萧芸娘的时候,一定会有所犹豫,甚至就直接放行了。
但方杰和司行方就不一样,因为他们没有接触过萧芸娘,半点交情都没有,这样才能铁面无私。
对于耶律余里衍可能造成的破坏,李宪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上一直提心吊胆。
飞狐县是自己的核心基地,万一萧芸娘被耶律余里衍说动了,从飞狐峪冲过来就到了飞狐县城,大事去矣。
现在方杰挡住了南关城,飞狐峪的四十里黑风洞就变成了死地,最坏的结果就是北面的定安县、灵仙县、广陵县、弘州城都不要了。
只要保住飞狐县和灵丘县,李宪就有把握很快卷土重来,然后一顿火炮把所有的叛军轰成渣滓。
做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结果,这是战场上的不二法则,李宪当然不会忘记。
按照李宪的话来说:老子当侦察兵的时候,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就别指望老子轻易相信别人。
既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李宪自然有所动作,不可能对灵仙县可能出现的危机放任自流,于是他派出了一支侦察兵。
茅十三、汪直琛的新生连,是半个月前从天成县带回来的兵员,飞狐军的北线部队无人认识。
“方杰,他们这个新生连的临时基地就放在你这里,侦察的结果就向你汇报。如果有紧急情况,就到飞狐县城司令部找我。至于一般消息,就放在你这里,等我过来之后处理。”
就这么地,李宪返回白云山庄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不对,实际上惊动了一个人:牟长霞,内卫女兵营营长。
对于牟长霞直接扑进自己怀里,李宪没觉得有任何不适,反而张开双臂拢住对方的身躯,轻拍着牟长霞的后背低声问道:“怎么样,姑娘们配备火药进度如何?我设计的铜铸炮管试验成功没有?”
牟长霞低声抽泣,说话连轻重缓急都没搞清楚:“公子,一切都很好。公子出去带兵打仗,一下子就是一个月,人家每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好了好了,我们打了大胜仗了,你应该为我高兴。”
李宪牵着牟长霞的小手,来到矿场找到炮兵连副连长胡皋:“情况怎么样?”
胡皋神情委顿,可见心情沉重,而且没有休息好,说话有气无力:“公子,我集中了最好的六十名石匠,大碑已经做好,现在就是另外一块小碑的抛光,马上就好了。”
牟长霞突然看见一截碑身,顿时大哭起来:“萧姵,这上面怎么会刻着萧姵的名字?”
李宪扭头一看,三个石匠正在给一截碑身抛光,上面正是按照自己要求题写的碑文:爱妻萧姵之墓,愚夫李宪泣立。
“萧姵为抗击金兵而死,是为我们大家而死。她死得其所,死得光荣。我们不用流泪,而是要记住这笔血债。”
李宪脸色阴沉,但无法让牟长霞停止痛哭:“公子,你是不知道啊。萧姵听说你出征,顿时就疯了。在倒马关新兵营临时编了一个营,然后把防御任务交给我,就连夜赶到北面去了。没想到这就是永别,她才十四岁啊,我怎能不心痛!”
李宪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要说痛心,他比任何人都痛心。
萧姵是第一个真正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人,也是毫无保留支持的人。
万金难求一知己,李宪能不痛心吗?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未亡人只能更加坚强的活下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萧姵之死,就重于泰山。其实萧姵没死,因为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李宪无话可说,只能用这种苍白无力的话宽心。是给自己宽心,无法给牟长霞宽心,因为这两句话她根本就没听说过。
“胡皋,石碑已然刻好,接下来就是检验你们炮兵连战斗力的时候。我把你们送到目的地,然后采用三角支架的葫芦吊,一夜之间把石碑组装起来,有没有困难?”
李宪盯着神情萎靡的胡皋心里直抽抽,但是言辞之间没有丝毫感情。
胡皋也没二话:“如果不能完成任务,我自己抹脖子,不然就对不起萧姵的传艺之恩!”
灵仙县西门外一夜之间出现神迹,别人不知道李宪在何处,但是萧芸娘知道,却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