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斋越来越热闹了。
蔡京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来了一大群,此前潘楼街大酒店的核心人物都来了,王黼、梁师成、高俅、李纲等人也在其中。
一下子来了数十人,听雪斋的椅子、茶几自然不能放了,主人王元一声令下,进来三十多个小厮都搬出去,就剩下正北面宋徽宗的那张方榻。
皇家的规矩终于显示出来了:老子坐着你站着,老子说着你听着。
按照正常礼仪,在这种场合下,级别低的人要给级别高的人见礼。李宪是平头百姓,如果真要见礼的话,他今天彻底累趴下。
不过李宪见机得快,一听见蔡京的声音就跳了起来,忙乱之中一闪身就躲在大门边的一个立柱后面,避免了和那些人物行礼。
近百人挤进来,听雪斋里面顿时黑压压的一大片,谁也看不清整体情况。既然是觐见皇上,当然希望皇上能够看见自己,所以大家都往中间挤。
李宪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最希望宋徽宗马上忘记自己,所以始终躲在柱子后面不出来。
“老太师不在家中纳福,来此见我有何要事?”
大宋的确不一样,皇帝说话很随意。宋徽宗并没有用朕,而是像拉家常一样。
蔡京语气有些激愤:“陛下,新年以来,因为有人居心叵测,目无王法,把京师搞得妖氛四起,让邻里街坊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老臣心急如焚,如何能够安坐?”
看来宋徽宗也不知道蔡京要说什么,只好顺口答话:“老太师公忠体国,朝中大臣有目共睹。”
蔡京似乎有些不满:“陛下突然出宫,臣下有急事无法禀奏,最后找到老臣府上,只能勉为其难求见皇上。”
宋徽宗倒也没有在意蔡京的态度:“今日没有大朝,所以我出来看看,未知哪位大臣有急事要禀奏?”
“陛下,微臣有本上奏!”
李宪虽然躲在后面,但这个声音一出来,他就知道是谁了。因为此前在潘楼街大酒店,这家伙专门和自己作对。
说话的正是尚书右丞白时中:“此前妖氛扰扰,不过跳梁小丑伎俩。陛下崇尚圣人之学,以仁德治天下,功德盖于四海,必有神灵庇佑。今日午时三刻,突然天生祥瑞,此乃陛下仁德感召,举国之福。微臣不敢怠慢,故而紧急启奏。”
李宪终于明悟,蔡京兴师动众而来,就是为了对付自己这个“妖人”。作为蔡京的铁杆跟班,人家白时中的这一通马屁拍得好,可惜自己总是学不会。
“今日大年初四,上天就有祥瑞赐福吗?”宋徽宗龙颜大悦:“爱卿快快说来让朕一听。”
白时中扬声说道:“启奏陛下:户部都水使赵霆栋巡视黄河昼夜不息,昨日自黄河得一异龟,天生双首,体大如盆,龟板金黄,宛如八卦。古有河图洛书,彰显圣人之治。今有双首金龟,正是躬逢盛事。”
宋徽宗扶案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哦,还有此等奇事?如此神物在何处,可否让朕一览?”
白时中赶紧跑到门口高呼一声:“陛下有旨:进献祥瑞——”
时间不长,金甲武士包国雄和另外一个武士抬着一口大金盘,哼哧哼哧来到门口。
李宪偏头一看,果然是一种基因突变引起的双头龟,后世经常出现这玩意儿,网络上到处都是照片。
看见这玩意儿,李宪心中大不以为然:“这他娘的算什么祥瑞,分明是灾变即将降临的征兆!”
不管李宪做何感想,室内众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稀奇物种,顿时啧啧称奇,嗡声四起,吵得一塌糊涂。
“果然神奇!”宋徽宗俯身一看,顿时兴奋不已:“诸位大人博学多才,此等神物出世,究竟主何福瑞之事?老太师年齿最长,见闻广博,可有高见?”
李宪一听就差点儿笑喷了:解释福瑞,不就是捡好听的说嘛,分明想听群臣的阿谀奉承之词,竟然还说得如此婉转,不服都不行。
蔡京抹了一把下颌长须,开始摇头晃脑起来:“陛下,老臣年近八旬,还是初见这等神物。河图洛书出世,传圣人数千年基业。今日双首神龟降临,此乃陛下圣德感召。圣人曰:龟鹤延年。神龟出世,昭示我大宋必将千秋万岁,长盛不衰!”
蔡京一通胡诌完毕,近百人顿时拜伏在地,歌功颂德之声响彻云霄:“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徽宗心奋得手舞足蹈:“此乃上苍赐福,诸位爱卿皆有辅佐大功!明日早朝一体赏赐,平身!”
“谢陛下——”群臣齐声道谢,然后爬起身来互相道贺。
李宪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说话,没想到最后没有忍住:“无知!无耻!”
李宪自言自语,其实声音并不大。没想到白时中耳聪目明,竟然被他给听见了:“何人胡言乱语?”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不小心被皇上认为自己捣乱,轻则免官,重则处死。
这一下不要紧,整个听雪斋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没想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爹爹,儿臣听得清楚,是仙长发话。”
无知无耻这四个字,直接打翻一船人,把宋徽宗赵佶也给骂进去了。如果真要追究起来,李宪就有谤君之罪。轻则刺配边关,重则就地斩首了。
现在有一位公主指名道姓点出来,那就是铁证如山。
糟糕!要命!李宪顿时额头冒汗,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宋徽宗赵佶正在兴头上,被人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凉水,心情自然是糟透了,所以语气非常不善:“贤福,你可听真?”
李宪对宋徽宗的几个公主并不陌生,贤福,自然就是贤福帝姬赵金儿,今年应该才十三岁。
噗嗵,贤福帝姬赵金儿已经跪倒在地:“儿臣断不会听错,仙长对诸位大人的说法有异议。爹爹,仙长乃世外高人,必有真知灼见。请您赦他无罪,让仙长放胆直言才是。”
宋徽宗一怒之下,仙长也不叫了:“李宪何在?”
李宪硬着头皮从大柱后面走出来:“草民在此!”
宋徽宗回到自己座位上一拍扶手:“蔑视朝廷法度,辱骂朝中君臣,你该当何罪?”
现在不能退缩,不管结果如何都要争取一下,所以李宪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躬身长揖:“草民想起圣人之言有感而发,请问陛下何罪之有?”
先把圣人抬出来堵住其他人的嘴巴,然后想办法自圆其说,这是正常套路。李宪飞速转动脑筋,看看哪位圣人才能救命。
“下官倒要请教!”白时中冷哼一声:“哪位圣人发表高论?”
还别说,古人不会犯错误,急中生智这四个字还真不错。
李宪情急之下竟然想起前一世学习战场急救,为了搞清楚一百多个中药偏方的病理依据,曾经专门看过黄帝内经,竟然还记得黄帝的几句话。
心里有了底气,李宪顿时抬头盯着白时中:“阿谀奉承之辈,溜须惑君之徒,祸国殃民之贼,说的就是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伪君子!古之圣贤浩若烟海,无一不是贤德仁善之人。穷毕生光阴,也难窥一二奥妙。”
抓住机会先把敌人臭骂一顿,李宪觉得心里平衡多了,这才接着往下胡编:
“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天地造物而分阴阳,此乃人伦大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牡牝不辨,混杂而处,此乃绝世妖物,为天道人伦所不容。”
说到这里,李宪指着双头龟对宋徽宗赵佶说道:“飞禽走兽分阴阳,所以一体一首,此乃天道至理。此物一体双首,乃阴阳混杂而生,绝世妖物莫出此者。滔天大祸就在眼前,竟然奉此为神物,岂不悲哉?”
把黄帝的阴阳之论放在前面,然后七拉八扯似是而非,其实胡说八道,刚好符合李宪的所谓半仙身份。
自古皇帝都迷信,宋徽宗赵佶更是自封教主道君,所以听得悚然而惊,口气又变了:“仙长请明示,此物是何征兆,又主何凶吉?”
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胡扯阶段,李宪心中已经轻松多了。而且他决定稍微泄路天机,给大宋君臣打个预防针,看看能否人定胜天。
李宪扫了蔡京、白时中一眼,这才高声说道:“谚语有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陛下富有四海,乃天下之主,乃天之首也。奸贼蔡京、白时中狼子野心,弄出双首之龟迷惑陛下,实则异族入侵之兆也。”
“虽是妖物,却为彰显祸福。双首者,主天下二主并立,有破国之危。阴阳杂处者,主君臣不分彼此,彰显人伦丧失,乃妻女妇媳受辱之祸。如若陛下不常怀警惕之心,此祸就在眼前,神仙徒唤奈何。”
这番话首先把宋徽宗恭维一番,然后把罪责加到蔡京和白时中身上,已经给宋徽宗找好了台阶,也算是两面光。
果然不出所料,宋徽宗赵佶一拍案几:“来人,把这个妖物扔出去曝尸荒野,着令御史中丞勘验都水使赵霆栋。摆驾回宫!”
宋徽宗赵佶推翻了祥瑞之事,仅仅拿下一个无关痛痒的都水使赵霆栋,却没有责罚搬弄是非的蔡京和白时中,让李宪心里暗呼可惜。
“爹爹容禀!”贤福帝姬赵金儿突然冲出来跪倒在地:“儿臣愿意侍奉仙长,为爹爹祈福万寿,保我大宋江山万古长青,还请爹爹恩准!”
如果宋徽宗赵佶同意自己的十五公主赵金儿跟着,李宪今后什么阴谋诡计都无法保密。
所以李宪听得亡魂直冒,赶紧上前三步一躬到地:“草民奉师命行走江湖,推演天地之变化,必定居无定所,四海漂泊。玄门之中无贵贱,贤福公主孝心固然可嘉,但此言有违君臣大伦,陛下万不可允准!”
宋徽宗赵佶看了看李宪,又看了看跪在脚下的贤福公主赵金儿,突然微微一笑:“此事易耳。着令吏部简拔李宪为蔚州知政事,兼领蔚州节度使,为我朝屏障,岂不两全其美?”
李宪再次反对:“陛下容禀:蔚州知府另有其人,乃是黎民推举之唐浩然。草民不过其下参谋,以备查问而已。草民生性懒散,并无治世之能,万万不敢擅领二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