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省乃是六尚局御厨,凝晖殿是皇上用膳之处。
正月初七日卯时许,殿中省和凝晖殿之间的回廊。
两重身穿描金紫衫的禁卫,此刻敛声噤气,含胸拔背,左手按着刀柄,双目来回巡梭,把回廊围得风雨不透。
回廊上二十多个内侍穿梭不停,忙而不乱。他们头戴曲折幞头,脚穿厚底软靴,右手托着食盒,用黄色绣龙盒衣罩着,左手捏着一方红色绢绣罗巾。虽然走得很急,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其实也有声音,只不过在凝晖殿里面。现在也不是皇帝要吃饭,其实是在准备茶具。
宋徽宗赵佶虽然干正事儿狗屁不通,但只要不是正事儿,他都干得挺好。
比如说烹茶,宋徽宗赵佶就干得出类拔萃,比二十一世纪的那些茶艺小姐干得好多了。
二十一世纪的那些茶艺小姐虽然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动作优美,茶道精湛,但也仅仅是烹茶而已。
宋徽宗赵佶就不一样了,人家不仅会烹茶,而且会写书。
《大观茶论》,是华夏历史上惟一一部由皇帝御写的茶书,共分二十目,对茶叶的地产、天时、采制、品目、烹煎等内容详加论述,尽善尽美。可谓玩物丧志,荒淫无耻至极!
宋徽宗赵佶认为白茶是茶中之精品,无以伦比。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提倡,上行下效,群臣自然奉和。一时间白茶盛行,贡茶品目又纷纷翻新。
白茶,其实就是雀舌毛尖,上面覆盖一层白色细绒,冲泡出来色泽清秀,茶香扑鼻,的确是绿茶中的极品。可惜产量少之又少,根本无法满足大量消耗。
北宋年间,绿茶刚刚开始培育,产量实在有限得很。皇上的喜好,就是天下的方针。
大内一声令下,群臣推波助澜。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多少茶农叫苦连天,被逼得家破人亡。
方腊十三岁的时候,和七个兄弟被父母赶出家门自谋生路,来到浙江就是在茶场做长工。
他后来能够一呼百应,三个月聚集两百万人造反。朱勔大肆挖掘花石纲,不惜刨坟毁屋是一方面,茶农活不下去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一个人自认为某件事干得挺好,那就需要人欣赏赞美。宋徽宗赵佶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最喜欢听人赞美。
大年初七日,皇家不能外出,宋徽宗赵佶早膳之后写了两笔字,开始搓手捻脚,百无聊奈。
因此一声令下,皇太子赵桓、三皇子赵楷、老太师蔡京、太宰王黼、领枢密院事蔡攸、殿帅高俅、神霄宫主王文卿等人奉命进宫。干啥呢?欣赏皇帝陛下的茶艺。
皇帝陛下要施展茶艺,内侍宦官自然忙得脚后跟朝天,神霄宫使梁师成、大内总管李彦自然不会落下。
皇帝陛下亲自烹茶招待大臣,宋徽宗赵佶是古往今来的屎壳郎拉屎——独一份。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是宋徽宗赵佶,还是被邀请来的各位大臣,脸上的喜色分明就是装出来的。
神霄宫主王文卿放下茶盅,伸手摸了一把颌下白须:“无量天尊!道君皇帝陛下,京师有李宪这个妖人存在一日,就一日不得安乐。”
蔡攸双手捧着茶盅,脸上没啥表情:“冲虚妙道先生所言甚至,微臣也是如此看法。”
太宰王黼一向和蔡攸不对路子,马上出言讥讽:“蔡大人危言耸听,实在有失风度。古人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据下官所知,李宪来到京师,分明是仰慕汴梁繁华,并没有主动闹事。”
“哼!”蔡攸顿时脸上发黑:“王大人坐着说话不腰疼,等到此僚真闹出大事来,只怕所有人都无法下台。”
皇太子赵桓对太宰王黼最不感冒,自然落井下石:“王大人为李宪这个妖人说话,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太宰王黼妄图废掉太子赵桓,一心想拥立三皇子赵楷,他俩的关系最近。
三皇子赵楷兼领皇城司,皇城安危是他的职责。但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王黼,他不能不站出来说两句:“李宪此贼的确胆大妄为,断不可轻视,但搞得草木皆兵那也没有必要。”
“咳咳——”老太师蔡京清了清嗓子,表示有话要说,所有的争论立马平息,开始聆听高见:“据老夫所知,李宪那厮窃据蔚州自成一系还则罢了,日前公然抗旨,明显居心叵测,实属大逆不道。此僚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宋徽宗赵佶的眉头跳了两跳,这才放下茶具:“高爱卿,为何不置一词?”
“陛下,微臣一向不学无术,实在难明厉害。”高俅的太极拳又出来了:“太子殿下和各位大人居安思危,自然言之成理,微臣敬佩之至。”
神霄宫使梁师成本来站在宋徽宗赵佶身后,闻言顿时不高兴了:“高大人身居殿帅之职,京城安危着落在你身上,岂能如此不明是非?咱家听小的传闻,西大街前日夜里不得安宁,都是李宪那厮惹的祸。”
高俅赶紧点头:“使者大人说的是。”
宋徽宗赵佶一抖袍袖坐下:“高爱卿,我让你和李彦传旨,结果如何了?”
高俅躬身说道:“李宪看见陛下御赐金牌,显得很恭敬,而且连夜找石匠雕刻出来,金牌已经焚香供奉。”
宋徽宗赵佶摆摆手:“李宪拒不接受朝廷敕封,甚至不愿意迎娶公主,诸位爱卿却有何说?”
蔡攸看了神霄宫主王文卿一眼,语气短促说了四个字:“其罪当诛!”
太宰王黼一向拜宦官梁师成为师,刚才讥讽蔡攸之后引火烧身,所以紧要关头再也不敢乱说话,而是偷眼看着梁师成。
“蔡大人此议不妥!”所有人都不做声,高俅突然站起身来,冲着宋徽宗赵佶长揖到底:“陛下,据微臣看来,李宪拒绝敕封,也不愿意迎娶公主,其实并非狂妄,而是另有缘故。”
“哦?”宋徽宗赵佶眉头一掀:“高爱卿有话就请直言无妨。”
“陛下,各位大人,”高俅直起身来说道:“蔚州五县之地,处于燕山和云州之间。李宪窃据此地,遮断了大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之间的联系,让他们彼此不能相顾。”
“如果李宪接受朝廷敕封,甚至迎娶公主,那就会变成陛下的家臣。如此一来,蔚州五县之地就在陛下的管辖之下。如果大金国有所需求,就不会找李宪,而是要找陛下了。”
“李宪拒绝陛下虽然极为无礼,但对我朝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大金国对蔚州之地有所要求,陛下可以全部推给李宪。蔚州五县之地不受朝廷管辖,大金国自然无可如何。”
“据微臣所知,完颜宗翰所部在李宪手下连吃败仗。完颜豪、完颜活女、完颜婆速先后被阵斩,大金国损失兵马四万余人,为前所未有之惨败。个中深意,实在妙不可言。”
宋徽宗赵佶微微点头:“听高爱卿此言,难道李宪对我朝尚存忠心?”
高俅的太极拳再度出山:“李宪是否忠心,微臣不敢妄言。他挟大胜之威,以蔚州五县之地居高临下,并未冲击保州、中山扩大地盘,亦未揭竿而起。其中是否尚有转圜余地,还请陛下圣裁。”
恰在此时,一个内侍来到殿外禀报:“启奏陛下:民女李飞凤在皇城司门外求见三皇子殿下,据说要进宫给三位公主传授剑法。”
神霄宫主王文卿霍然起身:“无量天尊!贫道正在思忖降妖除魔,小妖女来得正好!”
“仙长且慢!”高俅刚刚落座,顿时又站起身来:“李飞凤今日进宫给三位公主传授剑法,乃是陛下恩准之事,而且赐下免检金牌。如果仙长在禁宫之内大动干戈,只怕此事大大的不妥。”
说到这里,高俅冲着宋徽宗赵佶一躬身:“陛下,李宪让爱女进宫,这是信守传艺承诺。李宪的江湖诨号叫神算子,有半仙之名,李飞凤恰如心肝宝贝一般,必有万全之策。”
“以李飞凤掌心雷之威力,别人能否拿住她,目前还在两可之间。退一万步说,即便不计损伤拿住李飞凤,李宪必定破釜沉舟誓死报复,却又如何善后?还请陛下三思。”
“高大人此言有理!”老太师蔡京竟然赞同高俅,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听闻此女不足九岁,尚在稚龄。李宪让爱女进宫传艺,此乃忠君爱国之心,陛下理应恩准才是。”
“太师此言甚当。”宋徽宗赵佶双目一转:“念在李宪一片赤诚,赏赐民女飞凤金花两朵,朱果一盒。嗯,武人爱兵器,另外赏赐细鳞锁子甲一副,短剑一把,缠金凤头枪一杆,宝雕弓一张,金批箭一壶。”
大内总管李彦躬身说道:“遵旨,微臣这就去办!但愿李飞凤能够体谅圣意,把李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绝世剑法传授下来。到时候有三位小公主贴身护驾,陛下才万世无忧!”
“正是此意,下去办吧。”宋徽宗赵佶微微一笑:“李宪当日用宝剑连画九圈,吐蕃国武士吉桑顿时伏地拜降,大涨我朝上国威风。此等剑法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果今后三剑齐出,朕无忧矣!”
高俅拱手笑道:“陛下圣明!微臣自幼习武,还请陛下恩准旁观一二。或许能学些皮毛,今后为陛下效劳。”
宋徽宗赵佶、太师蔡京、殿帅高俅三个人一唱一和,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旁边的神霄宫主王文卿脸上越来越黑,枢密院事蔡攸脸上也不好看。
只有蔡京推脱年龄太大,要早点儿回府休息,没有精力观摩李飞凤给三位公主传艺。
“来人,送老太师回府安歇!”
宋徽宗赵佶右手一摆,两位内侍搀扶着蔡京离开凝晖殿,谁也没有看到蔡京两只昏花的老眼中,竟然会闪过一缕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