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崖,灵空山万寿寺东北角的一处绝地。绝地是粗鄙不堪的李宪说的,文人墨客称之为胜地。
不管是谁说的,有一点绝对不会错。只要是胜地,必然是人迹罕至的绝地,自然也是僻静之所。
武元春又被李宪给放了,韦十娘不敢掉以轻心,命令呆霸王陈团、傻金刚孟威带领四十人守在外面,她陪着李宪盘膝坐在舍身崖上。
因为人迹罕至,李宪才在黄昏时分来到这里。他要一个人静下心来,仔细推演一番接下来的各种变化,迫在眉睫的就有三个问题:
第一,利用王节强大的防御阵势挡住完颜京,李宪争取到了金蝉脱壳的机会,新的敌人又横在面前,首当其冲就是折家军。
一旦和折家军发生大规模冲突,李宪担心要和大宋军队发动决死之战,这是最糟糕的局面,不想好一个万全之策肯定不行。
第二,就算不和折家军展开对决,一旦把五台山里面的耶律余里衍救出来,紧随而至的就是一大堆罗嗦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大金国女真鞑子会如何应对。
萧芸娘身怀能够号令契丹五部的族刀,耶律余里衍是大辽国的蜀国公主,如果大金国一定要斩草除根,那不是要提前上演最后决战么?
第三,虽然在临汾城和两河宣抚使谭稹见过面,双方之间也达成了一个口头协定,但事到临头的时候,谭稹的义胜军究竟会不会插一脚,目前还不得而知。
自从离开汴梁城以来,这些问题就萦绕在李宪心头,却一直没有找到妥善的应对之策。
他孤身犯险牵制各方面的注意力,又命令牟长霞、萧芸娘隐伏待机,绝对不能轻启战端,就是在争取谋划善策的时间。
灵空山东北方向一百八十里是南关镇,出关之后是汾州的东大门平遥县城,北面就是太原府的晋阳城,也就是折家军的老巢。
李宪命令嵬名巫达的党项独立营来到灵空山脚下,当然是有所考虑的。
嵬名巫达在临汾一线和折可适的长子折彦野所部发生一场大战,这个冤仇已经结下。从介休经平遥,绕过祁县抵达榆次县,这条路肯定不通。
绕远路走东线沁源,这条路其实也不通。因为南关镇守军虽然只有三百多人,却是折可适的二儿子折彦质所部把守。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萧芸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只要看见金国女真鞑子,李宪就特别来劲。一碰到大宋军队,李宪就方寸大乱,举止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实南关镇的三百多折家军根本不值一提,一个突袭就可以拿下。现在,李宪又开始举棋不定,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宪盘膝闭目坐在舍身崖上,转眼就是月上中天,结果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问题都没想明白。
看见李宪的面孔扭曲,脸色铁青,鼻息粗重,韦十娘满脸都是怜惜之色,所以轻言细语劝道:“公子,夜深了,兄弟们还没吃晚饭呢,我们回去吧?”
李宪缓缓睁开眼睛刚要说话,西南方向的一片松林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敲打树干的声音。
陈团和孟威等人居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韦十娘一惊之下霍然站起身来,反手拔出钢剑凝神以待。
结果敌人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个洪亮的吟诵声飘过来,一敲一吟,节奏分明,让李宪和韦十娘听得面面相觑。
“四海烽烟着意浓,晨钟暮鼓隐刀锋。吞云历练英雄气,呕血筹谋社稷功。悬宝剑,佩雕弓,良辰再尽酒三盅。书生腹内千般策,豪饮经年醉数松。”
韦十娘听得入神,不由得喃喃自语:“这一阙《鹧鸪天》前面气势不凡,末了又感怀不遇。如此自相矛盾,只怕林中之人不是等闲之辈。”
李宪最反感的就是大宋读书人,家国天下事全都坏在他们手里。
听到韦十娘情不自禁称赞对方,李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等闲不等闲?不过一介狂妄的落魄书生而已。一旦让他稍稍得势,必然又是一个祸国殃民的贼子。大宋民不聊生,全都是他们害的。”
李宪这番话赌气说出来,嗓门自然不小,树林中人当然能够听见。
果然,树林中的人已经轻蔑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有明训。屯兵五处,进退失据。祸在眼前尤不自知,居然在此诽谤我鬼手书生,真是不知死活!”
“屯兵五处”,可不正是李宪目前排兵布阵的态势吗?
被别人讥讽一顿,李宪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吃一惊。
不能怪李宪吃惊,他的兵力都是分散穿插过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绝顶之上的一个落魄书生居然一目了然,还有比这更古怪的事情么?
再者,树林中人居然自称鬼手书生,言语之中分明是针对自己而来,让李宪心头顿时产生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君辱臣死,这是基本法则。
李宪一生气,韦十娘就已经清醒过来:“大胆狂徒,居然在公子面前出言不逊,陈团、孟威,立即给我抓来!”
李宪痛恨大宋书生,却并非跋扈之人。鬼手书生虽然语气不善,但说话的内容却是当前的实情。这家伙到底还知道多少内幕,才是眼下需要查清楚的关键问题。
“且慢!你们退下,休要惊扰人家。”李宪快步上前阻止两个鲁莽小子,同时冲着树林之中一抱拳:“在下一时激愤出言欠妥,无故冒犯尊驾,在此赔罪了。”
林中之人冷笑一声:“灵空山不是我的,暂时也不是你的,谁都可以游历,谁都可以说话。方今天下污浊不堪,你想骂娘,我也想骂老天爷,何来冒犯之说?分明言不由衷,又何必弄些虚头令人齿冷?”
对方言辞如刀,李宪顿时无言以对,只剩下满脸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你个狂妄之徒!”韦十娘闻言火起:“我家公子放下身段诚心认错,你居然得理不让人,简直有辱书生之名。可知世上尚有羞耻二字?”
林中之人言辞便捷,顿时倒打一耙:“孤男寡女夜入空山,把臂同游,乐不思归,难道就知书达理了?我看未必,嘿嘿!”
韦十娘在道观长大,心灵犹如一张白纸,连骂人的话都没学会几句,绝不擅长打嘴巴官司,顿时又羞又急:“你——”
身边女人吃瘪,李宪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小师妹初入江湖,不善机锋。尊驾有气吞山河之志,而今堕落到徒逞口舌之能,岂不是自甘下流?”
林中突然灯火闪亮,李宪才发现松林之中居然有一座茅屋,大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童子,手里正提着灯笼。
门内踱出一个头戴青色幞头,身穿灰色直缀的汉子,下巴光秃秃的,年纪应该不大。身后跟着两个小童子,一个背着宝剑,手里捧着一只酒壶;一个背着大弓,手里捧着酒盅。
那汉子来到林边躬身长揖:“追魂枪名震遐迩,毕长青闻名久矣。此前言辞试探,不过一增笑料罢了。”
李宪还礼不迭:“原来是毕先生在此高卧,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是罪过。”
毕长青直起身来看着韦十娘笑道:“人言韦十娘行事颠三倒四,因为门下弟子起哄闹事,居然连门派都不要了。我以前还不相信,今天终于信了。哈哈哈——”
韦十娘大吃一惊:“你究竟是何人,居然认识我?”
毕长青摆摆手:“我是何人,马上就会明白。至于说认识你,当然是一清道长偶尔谈起。”
李宪猛然醒悟过来:“毕先生什么时候见过入云龙公孙胜?”
毕长青微微一笑:“你们昨天来到山脚下,入云龙公孙胜和摧心掌黄裳才离开。”
李宪大吃一惊:“在王屋山下,公孙胜和黄裳不是说到西南游历的么,为何又到了此处?”
“他俩现在往西南去了。”毕长青呵呵一笑:“如果不是他俩在暗中施展手脚,平阳府夏家为何一夜崩溃,又如何落在你手中?如果不是他俩暗中出手震慑,嵬名思卓岂肯轻易放弃,让你白得三千剑卫?”
李宪只觉得后背都在冒冷汗:“如此说来,从王屋山开始,公孙胜和黄裳就一直在我身边了?”
“不错!”毕长青严肃的点点头:“他们原本已经渡河南下,偶然听说童贯那厮进攻三官寨,而且完颜京秘密调过来两员猛将助阵,所以立即赶往潞州查看,结果发现明教在途中拦截失败。”
“他俩在暗中看见你智取临河镇,紧接着以少胜多打垮童贯那厮,又在三官寨教训鸠魔铁之后从容撤退,他俩认为你今后必成大器,所以决定暗中再帮你一把,这才掉头北上谋取平阳夏府。”
李宪明白了整个事情经过,只能苦笑不得:“这两位老哥真是害人不浅,其实在我的计划中根本没有平阳府夏家这摊子事情。经过他们这么一撮弄,让我的好多计划都要重新调整。”
“非也!”毕长青摇摇头严肃的说道:“如果你决定走太行陉还则罢了,但是你选择走太原一线,平阳夏府就必须连根拔起。因为嵬名思卓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要突袭延安府。”
“公孙胜和黄裳抓住嵬名思卓逼问出真相,然后才施展法术搅乱夏府,并且告诉夏府的四大总管,只有追魂枪李宪才能挽救。正因为如此,夏安民和孟凡才把你强行请到郭壁镇。”
李宪有所明悟:“如此说来,两河宣抚使谭稹指名见我,也和两位老哥脱不了干系了?”
毕长青点点头:“黄裳和谭稹在京城就是老熟人,谭稹一向害怕黄裳,听说你是黄裳的兄弟,当然不敢马虎。”
李宪这才释然而笑:“既然如此,毕先生此前言辞相激,究竟所为何事?”
毕长青脸上一本正经:“我要当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