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淋雨后,井春总是躲着姜和瑾,即使姜和瑾的身体好了不少,出于黎王妃的身份井春也该去看看,可许是带着某种不可原谅的心理,对吕池说的理由也成为了“忙”。
只等一日姜和瑾将乔樱叫了过去,知道井春又见过肖恩一面后,久久未说句话,只是裹紧了毯子,让众人都下去了。
不过,井春的确是忙,虽说清柏先生的案子算是结了,但若是让此人就此埋没,井春当真是觉得可惜。
井春查了整个京兆府的卷宗,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毕竟清柏先生杀人是事实,想要减刑显然不是一件易事。
井春只得去问了汤师爷,汤师爷只是品着茶,而后伸出三指,“三个选择。”
“哪三个?”
“你若是想保住他的性命,也仅有三个选择,一便是宫刑,就是成为阉人,但阉人也有规定,他这般大的年纪已过了宫刑的年纪,第二,那就等着圣上大赦天下,这个是要看缘分的,有人等到斩首的时候也没能等到大赦天下的旨意,这一招,险之又险……”
“那第三呢?”
“流放。”
“流放?”
“流放虽是艰苦,但若是能撑到一日,倒也能活下去……”
“可他是老者,如何受得住流放的苦楚。”
“左右都受不了,那可就没有办法了,只有死路一条……”
看着井春愁目的模样,汤故尚也是不解,问道:“平日里你黑白不是分得一清二楚吗?怎么今日还想着要留下一个杀人凶手的性命?”
“这个杀人凶手知悔改,又有学识,又是张工的老师,他若真的死了,我心中的总觉得对不起……”
听到井春这样的回答,汤故尚不觉有些好笑,“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好好的富贵日子不做,要与这些死死伤伤的打交道,也不怕忌讳。”
“这有什么可忌讳的,若是有朝一日我被黎王殿下赶了出来,我沦落的日子兴许还不如汤师爷呢?”
汤故尚自知井春说的是玩笑话,便也顺着她的话开起了玩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你被赶了出来,身上带的金银细软也比我们辛苦攒下来的多。”
这句话倒像是说到了井春的心坎里,笑道:“听汤师爷这么说,我倒是真的想被赶出来了。”
汤故尚倒也不避讳,也笑了几声。
离开了书房,井春一路便到了衙狱,不为别的,就是见一见清柏先生。
清柏先生早不如当日那般意气风发,手中拿着一只毛笔,腰身佝偻这,在墙上画着什么,井春细看,是荷花,是一片清水荷花的涂画。
见到井春的到来,清柏先生很是惊讶,只是收了手中的笔,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井画工找老夫何事?”
这礼本就是井春受不起的,井春只得还了礼,道:“我想救下先生的一条命。”
清柏有些诧异,生怕是自己听错了,面前的这个人可是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牢狱之中的。
井春重复道:“我想救下先生的一条命,先生此罪虽是杀人偿命,但也有解救之法,除去宫刑与流放外,最好的便是能等到圣上大赦天下,只是此举需等,若先生不愿等,我倒是认识几个讼师,兴许能帮到先生。”
清柏先生顿了顿,找了一草席的位置坐了下来,手铐间清晰的枷锁声音仿佛再次质问井春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我已是戴罪之身,何须救我呢?”
“先生甘愿为松筠画舫的学子绸缪前程,若先生就此死了,只会让人觉得惋惜,功与过岂能相提并论?”
原来如此,清柏先生心中忽而坦然了几分,道:“多谢。”
“谢什么?”
“你谢你还能让我在死前认识到,兴许我还是个好人。”
“先生……”
“一生清誉染污浊,怎容蝼蚁傍心安?我容不下我心中的的污浊,却也做不到举世无双的清白,让我带着愧疚生存下去,还不如了结了的自己一生。”
“那松筠画舫的学生又该怎么办?”
清柏先生微眯着眼睛,道:“赤枫会照顾好他们的,有他在,松筠画舫绝对不会垮的,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若怜,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面对这事情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排斥,所以,他没来看我我也不会怪他,在此还要多谢京兆府的各位照顾若怜这么长的时间……”
井春不忍道:“先生,你若是死了,可就真的毁了一身的画技……”
清柏先生淡淡一笑,“不亏的,松筠画舫的学生技艺已学了不少了,杀人偿命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井画工一心想救我也是因为你我都是画师,同行之间总不忍才华埋没或是消弭,可事已至此,我也无心在活在世上,于我而言,死已是最好的解脱了。”
清柏先生解不了困在自己心中的枷锁,即使活下来,他心中也始终记得当日对紫杉先生的恶行,也记得自己去过青楼之地的行径,这是他所无法面前的,他一生求清白于世,又岂会容忍自己的人生有着如此糟糕的污点。
井春问出了最后的通牒,“清柏先生是不想活下去吗?”
清柏淡淡一笑,“不想活了,对我老夫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之法,最好,尽快就死……”
望着井春失落的眼神,清柏先生又看向了自己原先画的荷花,道:“我时常想,荷花是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这般美好的品行让人忍不住地去敬佩,而我转念一想荷花不染淤泥却染浮尘,清香不妖却随风摇颤,我想,也许这世间的浮尘远比淤泥来的可怕,才能侵蚀莲心,没有一个稳固的枝头只能随风摇曳,这远比其他花蕾妖艳,是不是忽而觉得那青莲也没有那般让人敬佩了?”
“人生啊……”清柏先生长叹一声,“也是如此,当你带着一种污浊的眼神去看青莲时,那他再美丽的花朵都是卑贱的,再清淡的味道的也会让人觉得臭不可闻。与我而言,正是如此,我曾想过要不要活下去,只是一想起我要等着一个杀人犯的罪名度过所剩无几的后半生,想着我可能要忍受心中的愧疚日日忏悔,想着受尽万人的指点也避讳,我便觉得那些日子黯淡无光,要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不想过那些日子,我宁愿死来解脱这些,下地狱就下地狱吧,皮肉之苦远比心灵之苦要来的痛快。”
井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一刻,她站在了唯物主义的观点上,说了一句让清柏先生心满意足的话,“人死后是没有地狱的。”
“若真的如此,老夫便千恩万谢了。”
井春并不罢休,道:“若是先生改了主意,大可告诉我……”
“不必了,”清柏先生微微一笑,显然是没有了一丝留念,“我心甘情愿赴死。”
井春知道劝不动了,便也不再劝了,她走出了牢狱,望着嵌在天上的太阳,那刺眼的光芒让井春下意识地要躲开。
井春来到京兆府那么久了,大大小小的案子也见得多了,井春会坦然接受一切事情的发生,可唯有死去生命这件事情是井春最难接受的。
人死了,便是永眠,永远不会再有另一种可能,井春经历过死难,所以她更加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可能。
后来,宋一问顾念着清柏先生的初犯,便有意留下清柏先生的全尸。
毒酒,匕首,白绫。
清柏先生选了毒酒,他很坦然地接受死亡,如同迎接明日的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