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工。”
张若怜的一声,井春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向了前堂,百里大夫正与宋一问说着什么。
井春却是不解,“宋大人怎么也来了?”
“哦,宋大人对此事上心,便亲自来了,还带了马车过来,看来是要把阿诺姑娘带回京兆府。”
井春用余光瞥了一眼魏阿诺的房前,原本探出半步的脚印又偷偷地缩进了房内,明朗的光线直击门前。
井春若有所思,看向了张若怜,“张工,你先歇歇,或者去尝尝百草堂的凉茶,解暑甘甜,我方才喝着甚是不错。”
“那我可得喝上一杯,哎,井工,你要去哪啊?宋大人在堂前呢?”
井春眼下却是一沉阴霾,淡淡道:“我去叫阿诺姑娘。”
井春来到了门前,房内并没有什么声响,不知为什么,井春站在这堵门前,心情觉得格外沉重,或许她也知道,自己能救下魏阿诺的希望少之又少。
井春深呼了一口器,还是敲了敲门,“阿诺姑娘,我是井春。”
并没有声响。
“阿诺姑娘,我是井春。”
见还是没有回应,井春便道:“阿诺姑娘,我推门进来了。”
“吱”一声,井春带着一缕阳光进来,片刻后又将阳光锁在了门外。
而屋内,魏阿诺坐在床角,眼神微微有些呆滞,她抬眉看了井春一眼,却又瑟瑟地退回了眼神。
魏阿诺低着头,发间散乱着,低着头,“井姑娘,一定要去京兆府吗?我能不能……能不能不去京兆府?”
看来方才魏阿诺在门口已经听到了井春与张若怜的对话。
井春静了许久,她深知这种事情绝不可强求而为之,她不是受害人,她不能代替魏阿诺正义的思想来看到这件事情,魏阿诺的胆怯也绝非是魏阿诺的错。
井春找了个不远处的椅子坐下,只道:“阿诺姑娘也知道不能总躲在此处,百草堂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会走的……”
“走到何处?”
“我不知道……”魏阿诺摇了摇头,“反正我也想过一死了之,大不了给自己条死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诺姑娘……”井春打断道:“会有别的方法的。”
“京兆府能救得了我吗?不,京兆府也救不了我。”
“京兆府尚可保你一时平安。”
“我要一时的平安有什么用?我是奴籍,井姑娘,我是奴籍,我是低人一等的剑贱民……”
魏阿诺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无理取闹,眼眶下红了一圈,抿了抿唇,“井姑娘,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你会觉得我身世可怜,会为我愤恨不平,会考虑帮我摆脱奴役,你会觉得这是你身为京兆府差吏的使命,不是的……不是的……你体会不了我的绝望……”
井春是无法体会,但你能说井春不懂吗?
那是被凌磨自尊的绝望,是你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低人一等的人,或者在旁人眼中,你就不是人,你的骨气,你的毅然,你的憧憬比粪土还要低贱。
魏阿诺想要轻生的念头一点也不难理解,或者在临界死亡的那一刻,魏阿诺才能找到她的骨气,她的毅然,她的憧憬。
她甚至想过不惜用死亡换取世人的尊重,让父母忏悔,让任聪懊恼,让兄弟流泪,那怕是一点点,她也要告诉世人她是个人,一个有着重量的人,而不是一个被随意蹂躏的东西。
“等我死了,世人才会知道……”
井春骂道:“世人知道个毛线啊!他懂他大爷,他们要是懂,你今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你以为你死了,就有人为你伤心难过了?任聪就会觉得愧疚了?你父母就会流泪了?你的弟弟就会感谢你为之奉献的纳徵了,甚至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你所付出的努力?”
井春忍不住冷笑两声,“可笑之极,简直可笑之极,你现在都没有被重视,还以为死后就会被重视吗?他们要是在乎你就不会将你卖给任聪,就不会只重视你那跛脚的弟弟,就不会到现在都没有露面,他们甚至会津津乐道地高谈你卖了几两碎银,价格高低……阿诺姑娘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死,你解脱的只有你自己的肉体,你的愁你的怨还堵在您的心里,甚至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曾消散,活着都不能解决的问题,还期望着死后就能解决吗?”
“井姑娘,这是世间不是单凭你的几句话便能让世人产生对我的悲悯,或是站在我这一边,”魏阿诺的眼睛淡淡地失神,似乎有着一种难以释怀的心情堵在胸口一样,“哪个人没有对这个世间的不平之感呢?疾世愤俗的话谁都能说上两句,单凭几句话或者一时而来的勇气就想着把人拉出深渊,井姑娘……”
魏阿诺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有几分凛然,可这改变不了我的现状,我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无法翻身……”
“坐以待毙就能翻身吗?等死就能翻身吗?”井春愤愤道,眼神格外灼热,她竟不知自己那里来的气焰,“既然你知这个世间的不公,你也想抵抗这个世间的不公为什么偏偏选择沉默?对,疾世愤俗之话是谁都能说上几句,但倘若连疾世愤俗之话都不愿说出口,只会在沉闷要死的房间里逼仄不安,还要自诩为圣人,这又算什么?这都不能称作说是一种安抚!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魏阿诺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周围,逼仄的房间,屈膝蜷缩的姿势,残破不堪的身体,黑暗阴鸷的四周,无法言语的不安。
仿佛弥漫着一种将要把人拉进地狱一般的幽冥之暗……
“可到了京兆府,我的命运将更加不可知,我十有八九是会被送回任府,到时井姑娘能救得了我吗?”
那略有期望的眼神看向了井春,可嘴角却留有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
井春知道,自己犯了京兆府的大忌,明明前些天还与张若怜说过不可威胁,可偏偏自己的话中却处处带着威胁。
井春啊井春,你何德何能让他人宽容你这么多?
“我会救下阿诺姑娘,”井春的眼神严肃而又安静,“因为是女子,我从一开始我就告诉我自己一定要站在阿诺姑娘这边;因为我是女子,我更知道阿诺姑娘忍受的苦痛是他人所无法想象的;因为是我是女子,我会设身处地为阿诺姑娘思考,我来京兆府算不上年长,但我毕生最痛恨两种罪犯,一种是拐卖女子孩童,第二种便是奸辱女子,倘若抢掠杀伤还可辩护为走投无路或是仇深似海,但拐卖女儿孩童与奸辱女子却是不可饶恕,简直是耻之为人!”
魏阿诺眼神中微微生出了些许的欣慰,“井姑娘拿什么救?”
“律法。”
“律法?”魏阿诺淡淡一笑,“井姑娘似乎很相信这个某些东西,例如……自己……”
适时,张若怜却在门外喊道:“井工,井工!”
井春又看向了魏阿诺,“我能拖延宋大人的时间也只有一刻钟,到时若是阿诺姑娘不想出来,我也绝不会强迫,我自会向宋大人解释,一切在于阿诺姑娘。”
井春尊重旁人的选择。
井春打开了那扇门,阳光从门缝中流出,煞是明亮。
待井春走后,房间里便又剩下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