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正门口那两扇弹簧门吱吱嘎嘎地摇晃不止,宪兵,警察,侦缉队,或匆匆进入,或匆匆走出,在门外留下大片凌乱的血色足迹,在阳光下凝固。
血腥的混乱已经结束,但不包括刚刚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人看似效忠者,其实是杀戮者,后来成为拯救者,现在变成了挟持者。当他沐浴在阳光下,恍如梦醒般不真实。
“如果你再不叫喊,恐怕没机会了。”他的枪没在手里,但枪套就在他手边,并未扣合枪柄。
白袍人裙角斑驳着大片鲜血,两手交叠紧攥在身前,攥得每一根纤指都已经范青,并不看身边的黑衣人,苍白仰望天空,用不熟练的汉语回答:“我已经诅咒你了。”
黑衣人环顾四周,刺眼得露出没睡醒的表情,无奈压了压黑色帽檐,也不看身边的白袍人:“那么你可以回去继续你的拯救了。”
白袍人继续站在门前台阶,静静踩着血色凌乱,不再仰望天空,只是看着那个杀戮者的漆黑背影掠过宪兵的刺刀,走远。她继续苍白。
一只乌鸦正在悄无声息地飞过医院上空,有人说,乌鸦是诅咒者的信使,然而它并未在这里得到任何它感兴趣的信息,只是在晦暗的天空下无聊飞远。
……
交易进行得出奇顺利,顺利得张富贵这个二等人质都不敢相信,连他也会被释放。
张富贵莫名地颓丧,又不知该为何颓丧,凭空发生这一切,像梦一样。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认为罗青让他救人之后还会同时准备另一套方案,这明显是与别动队撞车,那么罗青在别动队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别动队直扑医院,到底是监视了宪兵队还是监视了自己?监视宪兵队怎能知道开往医院的汽车里一定是他们要救的人?监视自己又怎能知道自己这隐秘计划?一切都成迷雾。
至于投毒,原本张富贵是另有排除自己嫌疑的计划,但现在一切都变得更简单,他在事件中的悲惨位置,怎么可能再有嫌疑,步骤可以被省略,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先去见林薇,而是直奔宪兵队去报到。
前田坐在办公室里,没有交易成功后的愉快,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静静看张富贵如丧家狗一般狼狈走进来。
张富贵想先开口,却感到一种很异常的氛围,说不清楚的氛围,虽然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与前田大尉,可是感觉如囚牢。在他以为死亡经历仍然影响他的心智时,前田说话了。
“投毒的人是你吧?”
一句话,其威如霹雳,瞬间把张富贵凝固成冰。在这种情况下前田怎么可能这样问?为什么这样问?
“这算默认?”最可怕之处是提问者没有表情。
“我没有动机。”
“你有。罗青算不算?”
张富贵觉得眼前忽然白蒙蒙的,无论是正在洒进窗口的光,还是办公室四周的墙,好像与医院里那间盒子一样的病房一模一样冰冷……
短短时间里发生太多事情,噩梦醒来之后发现只是醒来在又一个噩梦里,张富贵不知如何回答前田的提问,没有正确答案,他持续陷入呆滞状态,不敢看前田,也不敢看窗外,只好看地板,呆滞地思考另一个绝望选项。
距离十步,隔着一张办公桌,拔枪需要一点时间,门口外的宪兵冲进来也需要一点时间,成功几率未知。为了苟活已经挟持过一次,这次再挟持个前田司令又怎样?问题在于他会甘心被挟持么?也许又是一次拉垫背?
“我只是……想杀了他,这样她就无法再要求我。我与别动队没有瓜葛,否则我何必去医院看他死没死,何必经历这样一场噩梦。我……喜欢她,真的喜欢。”
看着张富贵低头呆对地板,久久,办公桌后的前田微点头:“我很好奇,别的囚犯都没问题,也没有内应,你又没进入过那间囚室,开饭时间你又不在场,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一天的夜里,与石原太君喝完了酒,我曾特意路过那个走廊,在他睡着时替换了他那囚室栅栏内的碗。”
“嗖——嘎——”前田恍然大悟,原本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忍不住开始手指点桌面,把坐姿往椅子里再仰一点,看那盏吊在屋顶的灯。
想在前田面前拔枪,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只因为他是皇军,也不只因为他是宪兵司令,最关键他是张富贵这条狗的主人,狗想对主人下口的时候,不只是需要勇气那么简单,张富贵的脊背早已湿透尚不自知,他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一旦等到前田开口喊卫兵,再无机会,他的右手试图隐蔽靠向侧后,接近枪套。
突然门外喊报告,接着一个宪兵军官走进来向前田汇报:“投毒案没有进展,负责监狱放饭的人也排除了嫌疑。调查组现在推测囚犯自己服毒,也许是被送进监狱时检查疏忽。”
张富贵那顺时针旋转的脑海漩涡试图改为逆转,结果失败,混乱成一片,反而无从思考,懵了。
前田(而看木桩一样的张富贵,忽然嗤笑一声:“自己服毒?废物!告诉调查组,他不会自己服毒地,这是我说的!继续查!”
军官立正后出门,张富贵那张汗津津的脸抬了起来,呆望前田。
“我相信你与别动队没有瓜葛,不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是因为你聪明。在医院的时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多想。所以这件事,如果是调查组把你查出来,我也不会网开一面。明白?”
“……”
“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是有很多女人么?”
“我……明白了。”
前田笑了:“我说过,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拥有一切。你为什么不努力呢?”
……
三条腿的桌子又恢复成四条腿,被张富贵砸断的那条已经被陆航修补过。桌面上点着油灯,桌旁坐着陆航,面前摆着碗筷,看林薇出入厨房,把一盘菜端上来,看得发呆。
后来她把他的碗盛满了饭,才在对面坐下,因为他的视线很不高兴地问:“想什么呢?”
“你不该去医院那里等。那种情况你什么都做不了。”
离开医院不远,陆航便看到了林薇,像个悲惨的妇人样躲在巷口,张望刺刀警戒线内的残局。她看到陆航走向她的那一刻,她并不高兴得笑,什么表情都没有,努力平静,却不知道眼角有一滴被忘却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