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户者,户出一丁入伍。
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世代相袭。
战时随征,闲时演武屯田,可使家中免赋税;无有男丁继,则罢归民籍,征赋税。
制度看似苛刻,却能让牂牁各县的土人蛮夷颇为意动。
盖因牂牁可耕之地,素来寡少且贫瘠,劳顿一年末,果腹之粮依旧难续。
况且,此郡不服王化者众,民风愚昧且不畏死。常有争田亩及猎场,而举族械斗,死伤众多之事。
不过,乡土难离。
纵然官府声称汉中郡土地肥沃、物产颇丰,会遣老农教他们精工细作保障粮秣出产;以及律令严明,绝无将率仗势欺压夺资粮等事发生,他们亦鲜少有人甘愿北上从军。
理由乃汉夷有别,他们不敢信,亦不想信。
恐被诳去了汉中郡,失去耆老宗长的庇护,被官府予取予求,沦为填沟壑的尸骨。
毕竟,于牂牁郡之内,各级汉家郡县佐吏及世家大户们,秉着蛮夷粗鄙之念,尚不能善待于他们,何况远赴汉中?
此乃丞相诸葛亮,允郑璞募兵多寡不制的缘由。
依常理而断,丞相及马忠等人,皆以为郑璞能募到兵卒的部落,仅是从去岁逃难在平夷县的,数千饥民中挑选罢了!
其一,那些饥民,乃是受官府救济,方得以苟活。
活命之恩,让他们对官府信任有加,甘愿从军效死,为家人搏出另一番活法。
另一,则是郑璞之名,在此些饥民中声望盛隆。
“安我者太守,饱我者郑君!”
此是数千饥民口口相传的赞词,以感激郑璞昔日率领他们开辟梯田,说服马忠以官府名义赁豕民养、教他们放鱼苗于梯田内畜养(稻花鱼)等。
尤其是,郑璞率军深入虎穴,阵斩了他们深恶痛绝、誓不共戴天的朱褒!
以如此威望,郑璞前往平夷县,以朝廷名义迁户募兵,无需大费周章,四五百户土人蛮夷响应,还是唾手可得的。
如此一来,正好在丞相的预计之内。
他本意,乃是让郑璞招募些,归来成都再补充些,让其领两校兵马(一校八百)。
赵广及霍弋的部曲合兵,便有了一校之数。
既授职郑璞为主将,理应让其自领一校。
然,郑璞甫一听闻“一月为期,不论多寡”的要求后,便迸发前所未有的热情。
当即,请霍弋及赵广尽数携上部曲随行,让乞牙厝引道,浩浩荡荡往谈稿与卧漏二县交界处而去。
先往之地,乃是乞牙厝的母族栖息处。
以乞牙厝代为沟通,自身与部落耆老宗长歃血而誓、以鬼巫共诅盟,让此生獠部落悉数收拾行囊,兴高采烈准备北徙。
还有意外之喜。
此部落耆老宗长,竟还邀请了与自身有姻亲,或共力外御之盟的部落,共迁往汉中郡。
虽响应者,仅一两个部落。
然而,亦让郑璞瞬间募得了,八百有余的兵卒。
后顾之处,乃是乞牙厝的妻族那边。
不过,此番乃郑璞亲自出面。
先让赵广及霍弋率兵,将此部落的楼寨围困住了,才遣人请其耆老宗长前来,声称乞牙厝乃他扈从,曾被他们率族人围杀!
最后,便让此部落的耆老宗长抉择。
乃是让他报扈从之仇邪?
抑或者,迁徙往汉中,入伍为卒,然后既往不咎邪?
那耆老宗长,看着披坚执锐的汉军甲士,只得一脸悲戚的颔首,声称愿意举族从军徙居。待与郑璞以鬼巫共诅盟,又见到乞牙厝母族那边的部落皆欢颜后,其心才安了不少。
自然,对郑璞问及,是否邀共力外御之盟的部落携行,他思虑片刻,便颔首应下了。
一者,迁徙汉中安居,固然要比在此地更容易果腹。
另一,乃是想让自身部落族人,北上之后,亦有可信赖依靠的盟友。
因而才短短十余日,从军迁户的獠人,竟已有了一千三百余户。
如此效率,莫说霍弋及赵广,面面相觑,暗自咋舌不已。
就连太守马忠得闻,亦会惊诧莫名。
不过,更让霍弋及赵广,心中更多的是哑然。
他们终于明了,丞相遣他们前来之际,为何尚有言诫之,“子瑾筹画之才,冠绝当辈。然性情颇刚,所谋亦戾气颇重,尔等身为副职,可多劝之。”
以灭族为胁迫,募兵迁户,戾气岂能不重!?
是故,于归途上,二人让佐率督领士卒后,便前来与郑璞并肩而行。
率先出声的,乃是霍弋。
叙话亦颇有技巧。
先借了傅佥拜师后,学识及见闻大涨为缘由,好生赞了郑璞一番。
随即,便话锋一转,发问道,“子瑾,我等已募得兵卒千余人,无需再募了吧?”
嗯,三人年齿相仿,数日熟稔,便皆以表字相称。
“千余人,亦不多吧?”
微扬眉,郑璞有些诧然,回道,“且此间蛮獠部落,皆不编入户籍。我等募兵让其迁徙汉中,亦是为国添户,乃多多益善也!何乐而不为邪?”
呃............
闻言,霍弋心中好一阵无奈。
他当然知晓,将蛮夷部落迁往汉中,乃于国有所裨益!
只是想劝谏一句,行事莫要如此狠戾,以留把柄让人诟病罢了。
正踌躇着,是否将心思以言挑明了,却见郑璞反问毕,又微微蹙眉,加了句,“绍先之意,乃是我等官职微末,不宜招募太多兵卒邪?”
虽不中,亦不远矣!
微颔首,霍弋笑意潺潺,正想趁机将心中所思说出,却又被另一侧的赵广抢了先。
“子瑾,非是不能,乃不妥。”
性情素以厚德笃粹着称的他,颇有其父犯颜直谏之风,径直将规劝之意悉数说出,“威迫黎庶从军迁户之举,有损朝廷信义,恐遭人诽议,且丞相亦不喜如此行径。”
唉.......
原是觉得,我不以德行着称了.......
然,非常之时,为何不行非常之事?
昔日秦皇汉武,赫赫武功背后,岂非暴戾苛政取民资以支撑?
天子者,代天牧民也!
何为“牧”邪?
宣帝亦曾有言:“吾家自有制度,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今益州疲敝,大汉式微!若想以一州之力,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安能纯任德教牧民,以冀成事!?
况且,此地蛮夷,不服王化,少文学,鲜礼仪,皆畏威而不怀德。
纯任德教牧之,无百年之功,不可成事。
逆魏据天下七分之力,持久则益盛,安能容大汉从容牧民百年邪?
穷兵黩武亦好,涸泽而渔也罢!
此时当穷益州之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举北伐,以冀夺回陇右、入主关中,定鼎昔日强秦王霸之基,再与民休息,施牧德教,徐徐而图。
困守益州、偏安一隅之际,诚乃生死存亡之秋也!
何必顾惜羽毛,坐看敌我国力日益悬殊,而沦为冢中枯骨待毙邪?
刹那间,郑璞心念百碾,竟生出几分“夏虫不可以语冰”之感。
不过,募兵之事,他于心中还是暂且放下了。
身为副职的霍弋及赵广,皆持有反对意见,且声称丞相不喜如此行径,甫一被授兵权的郑璞,终不好再坚持。
“多谢绍先与义弘不吝明我。”
略作思绪,郑璞便冁然而笑,拱手致谢,“我一时被授兵,欣喜之下,已失方寸,竟让贪念而罔顾朝廷信义矣。惭愧!惭愧!”
闻言,霍弋与赵广亦回礼,连声谦逊,彼此皆露欢颜。
随后,郑璞便率军北上至平夷县,于去岁饥民中再募数百人,合兵为三校之数。分别与霍弋、赵广各领一校,归成都而去。
一路无话。
待抵成都地界,早有人于邮驿恭候。
乃旧识,相府主簿胡济。
却是丞相得闻,郑璞等人募兵归,迁户者众,以迁往汉中路途遥远,恐有事端。
乃令主簿胡济前来将众户,转去蜀郡临邛县落户。
划分田地,并以当地盐铁之役,让众军户家眷得以谋生。
所思颇为周全及体恤,让赵广及霍弋且将兵同往,就地演武操练,让此些蛮夷亲眼目睹家眷定居后,方再话征伐之事。
而郑璞,则是以久征之劳,召归成都丞相府缴令。
是故,胡济甫一将事情叙述罢,便对着郑璞,难得作戏言,“募兵之功,子瑾领之;编户之劳,我却苦之。以此得见,子瑾非益友也!”
众人得闻,皆拊掌大笑。
郑璞亦摇头笑了一阵,方作礼谢过,口许来日必然设宴告罪等,便各自作别,分署各事。
归入成都城内,先遣傅佥归宫内告安,自身则归宅沐浴去尘,便赶来丞相府。
阔别一年的相府,并无多少变化。
若真要寻出些变化来,或是往来的僚佐以及那值守的甲士,举止及神情中,因南中讨定而添了几分昂扬吧。
轻车熟路,过长长的檐廊,步来丞相署屋前。
郑璞对那值守小吏微笑颔首,轻声谓之,“劳烦通报,我请见丞相。”
“郑书佐稍候。”
那值守小吏亦颔首而笑,转身而前。
少时,署屋门扉半开,小吏步来,侧身伸手虚引,“郑书佐,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