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起程的众人,隐隐觉得天子颇有了不同。
以往,天子刘禅得闲暇之时,或设宴邀众共饮为乐,或临亭手执笔墨作丹青,或招倡讴伎乐自娱。若是与张皇后共习书法,便是勤学了.......
今得出宫,众人本以为,天子虽不至于放浪形骸,做出有辱人君礼仪之事。
然而率性而为,或嬉戏孟浪些,应是免不了的。
哪料到,天子竟变得持重自律了。
候朝食时,诵书传以待。
候暮食时,与傅佥等人,舞剑以待。
沿途,竟不再乘车,一路安步当车,亦不再抱怨道路崎岖等。
道遇游侠儿,便取酒招来共饮,问其曾游历过的郡县风土,吏治清明以及百姓安乐与否等。
逢邑落时,便入内寻三老,或正值农闲时的黔首闲谈,问及今岁秋收如何,当地田亩出产如何,以及缴纳赋税后,尚可熬过青黄不接之时否。
隐隐有了几分,恤黎庶明民生的仁君作态。
自然,顽心亦是在的。
偶尔亦会寻诸葛乔共抚琴,让郑璞横笛映景,或让扈从角力为趣。
对此,众人且诧且喜。
亦无有谏,各自忙碌,好整以暇且观天子能坚持多久。
最忙碌的,当属董允。
一直随行天子身侧,悉心观闻,时不时便取笔点墨,作起居录。
所书的起居录中,董允不再大略而记,而是转为极致详细书写天子林林总总,就差没将天子几时更衣给丞相汇报了。
不过,虽忙碌,众人却发现,素来不苟言笑的他,近日竟频频作笑颜矣。
一路且行且停,行程颇慢,耗时近十日,方抵金堂峡。
金堂峡,顾名思义,乃是龙泉山脉断裂之处的峡谷。
从汶山郡岷山山脉及广汉郡西北部龙门山脉发源的绵远江、石亭江、湔江、青白江(蒲阳河)、毗江(柏条河),汇流成为湔水(沱江),冲入金堂峡,浩浩荡荡穿行犍为郡,南下注入大江(长江)。
如此多的支流,竟相入一峡,其水流湍急可知。
夏季雨水暴涨期间,湔水竟入金堂峡时,吼声不断,犹如那金戈铁马之怒,昼夜不息。
于当地黎庶的口口相传中,谓此处乃有被天帝困囚了一只上古异兽,每每水涨时节,便想奋力挣断束缚走脱,是故怒吼不断。
不过,此时正值仲冬枯水期,穿行金堂峡的湔水不算惊险。
偶尔传出水击山石峭壁之声,亦不足令人所惧,反而让人心生山河雄峻当如是的豪迈。
天子与众人,甫一至,便驻足高处,举目顾盼。
各自口中称赞起伏。
只见此处山势雄峻、峰峦秀美,两岸地势陡起,乱石交错,江水奔突而过,涛声隆隆,偶见舟船浮于峡中,时上时下,颇为惊险。
天寒而水暖,激云雾缭绕,将远处两岸茂密林木笼罩其中。
远目而眺,风光绮丽,犹如一条被上苍所宠爱的墨绿色丝绸,将如梦如幻的白色点点晕开,化作叠翠起伏径入仙人境的长廊,诱人心神有慕。
天子刘禅负手而立,眸中尽是喜色。
如此动人心魄的山河壮观之美,他已经许久未见了。
似是,上此得见,还是未束发前,由永安入蜀途经雄峻的瞿塘峡,方有如此豪壮景色可媲美。
只不过,那时先帝尚在。
关侯与外舅亦在,还有法正、马良、黄忠、霍峻等等。
山峦雄峻依旧,东去之水奔流不改,然昔日熟稔的人,却是连音容都已隐隐模糊了.......
然而,岁月虽更替,故人亦已去,但山河不改,壮志何有易邪!
呼.........
微微耷眼帘,天子悄然呼出一口浊气。
亦然,将那伤春悲秋的倾颓,尽数驱出胸襟。
随后,天子刘禅再度睁眼,双眸灼灼,骤然拔剑高举于顶,放声而誓,“嗟乎!如此大好河山,焉能任那逆魏奸凶荼毒!诸君,克复中原,复我大汉,我辈当奋起!”
“壮哉!”
天子之声甫一落,关兴便拊掌而赞。
当即,虎目微润,拔出佩剑,放声咆哮,“北伐中原,复我大汉!”
他乃元从股肱之后,从小被父辈面命耳提,早就将忠贞天子刘禅、克复中原光复大汉之志,刻在了骨子里。
不过,与众之人,亦然不甘示弱。
素以雄烈着称的汉风,此刻在天子刘禅的誓声中,激起了所有人的血脉偾张。
彼此皆拔刃,面红眸赤,放声怒吼。
尽情释放胸襟中,那股熊熊燃烧的豪情、年齿未三旬的傲气、以及铁骨铮铮父辈烙下的精神印记。
年齿颇少的傅佥,用尚未变声的嗓音怒吼之后,便涕泪齐下。
随后,垂头只手捂脸,双肩激烈抖动,哽咽不已。
唉,此情此景,他应是思及亡父傅肜了。
唯有郑璞,从众而吼时,容貌不改,双眸亦然一片清明。
并非他胸襟没有激荡顿生,更非他没有克复中原之志,抑或者是觉得天子刘禅如此宣志不过尔尔。
乃是心中有一丝怪异,拨弄着他心弦,让共鸣的情绪不得释放。
他委实无法,将现今拔剑怒吼的天子刘禅,与尘封记忆中的“后主”重叠在一起。
莫不是,先帝刘备的豪烈之风,今附身于天子之身了吧?
然而此处,不是离先帝的惠陵颇远么.........
是也!
于郑璞心中,从未有过,冀望天子刘禅能有先帝刘备那般坚忍豪烈!
谏言丞相诸葛亮,让天子出宫增长见闻,食黎庶果腹之食,走士卒征途之途,观巴蜀风物,不过是为了避免,天子刘禅日后莫耽于玩乐,以至奸佞当朝、吏治腐败,拖北伐大计后腿罢了!
冀望,从未有过多祈!
亦不敢多祈。
孰人知,今天子刘禅竟猛然昂扬,令他恍如梦寐。
心中,迟迟不敢确信。
应不会一时豪情大发而勃然作态,随后便置之脑后了吧?
于袖中取了丝绢,递给傅佥的郑璞,心中亦在做思量,踌躇着言辞,看能若激励天子刘禅将今日之言,化作一诺千金。
只不过,他尚未思虑周全,众人便再度拔步,往金堂峡的驻军营地而去。
嗯,依之前所定行程,天子再入宿一夜军营,便要踏上归途了。
一者,乃是丞相诸葛亮担忧天寒地冻,恐天子在外餐风跋涉太久而染疾。
另一,则是身为一国之君,终不好太久不临朝。不然,朝廷百官长久不见天子音容,恐会妄自揣测,进而引发局势动荡。
金堂峡的军营,仅驻扎了三百士卒。
因今巴蜀之地颇为安宁,无需于此地驻军太多。
事实上,朝议中,之前便有过,以于安危无关紧要以及粮秣运送供给劳民等里理由,撤掉此地驻军的声音。
然,丞相力排众议,消弭了众臣之谏。
缘由,乃是此地颇为险要,若不驻军,恐会引来贼寇据之,劫掠过峡舟船等。
而粮秣供给颇难问题,便是遣郑璞来此处的理由:以郑璞昔日在牂牁平夷县,率土人蛮夷辟梯田之事,察观此地有无辟梯田的可能。
以供驻军士卒屯田自给。
郑璞虽众入军营时,趁着暮食未至,便携扈从乞牙厝沿岸行走,细细查看了地形。
亦绝了辟梯田的念想。
此处山势太雄峻,矮丘缓坡太少了,几不可见。
然而,沿两岸往上的荒野,土壤颇为肥沃,却是可以辟土殖谷。
只不过,灌溉无法解决。
拜都江堰水利灌溉所赐,蜀中平原少种麦类和粟、黍,而多稻。
稻,不可无水。
夏秋多雨时节,过金堂峡的湔水暴涨,当地黎庶以及驻军士卒恐引发山洪,是故皆垒土积石固两岸,让两岸之地高出水面一丈有余。
且,两岸荒地乃山脉脚下,地势缓缓抬高,亦无法开沟渠引水灌溉。
自然,若是效仿灵帝时掖庭令毕岚,造翻车渴乌(龙骨水车),倒是可以汲水。
只是翻车须人力或畜力拉动,对比所耗的人力及收获的粮秣,尚不如尽数栽种桑麻更为划算。
除非汲水,无须外力。
大略看罢的郑璞,心有已有了定论。
遣乞牙厝砍来根长竹,沿岸逐一在不同地点试水深,及大致量荒野坡度后,便归去。
待归入军营内,天子刘禅竟遣人,候了他不少时间。
不知天子何事寻我?
心中为讶,郑璞连忙疾步而往。
进了天子的军帐,却是发现帐内仅天子正襟危坐,执竹简而看读。
且颇奇,帐内无他人,连作起居录的董允,竟也无在侧。见郑璞至,天子笑颜潺潺,未等其作礼,便挥手而催声,“子瑾,且入坐。”
“诺!”
躬身作揖,郑璞入坐,轻声而谓,“刘君急召,不知何事嘱我?”
“无紧要事,乃闲谈耳。”
摆了摆手,天子朗声而笑,又略作思绪,方道,“明日我便归成都,子瑾有事务在身,不知何时再得闲坐谈,甚惜。索性趁此时,且与子瑾再叙话那‘知行合一’罢。”
最初,征南将军赵云先遣的那一支兵马,运来的粮秣便是供给金堂峡驻军。
如今亦然正驻扎在此,翌日一早,天子等人便易改将率甲胄,混杂此军中掩人耳目,归去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