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有可能患有‘遗忘’的症状吗?”
诺依敲了敲病床边缘,病房的终端智能随即发出了一声悦耳的应答声。
在终端智能的控制下,病房的那面靠近道路的墙壁进行着无声且迅速的变化——构成墙体的物质内部不断分解、重组,成为了一面映照着道路街景的单面玻璃。
这个时间点,这个河系级永续卫星——虽然它的官方名称是“太阳系外环带永久居留卫星”,听上去只是一个恒星系级别的小型居留卫星——的夜市或许已经开张了。
看着道路两旁柔和的灯光,诺依发现,不知不觉间,在这个自己已经生活了无数个岁月的人造星球上,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小事,似乎都成为了自己漫长“人生”中的一部分。
“无论是从理论角度得出的计算结果,还是从现实实践中总结而来的经验,都毫无例外地向我们证明了,类似我们这样的存在,绝不可能存在所谓的‘遗忘’的生理特征。
“从探索宇宙边界前的三次种群飞升,再到掌握终极真理后,帝国开展的全民神化的升格,无不证明了——身为法则生物,无论法则的‘概念’是否狭隘,法则本身所承载的信息都是无穷大的,而我们的记忆,也不过是这些信息中的一个节点而已,自然不会有损耗。
“我们都是这四次飞升的总负责人,你应该是最了解这些理论数据的存在才对。”
凌胤敏锐地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音,但他却没有接茬,而是难得地选择了装傻。
“是啊,我确实应该是最了解这些的‘人’才对啊……”
诺依怅然地看着玻璃外似有些氤氲的景色,沉默了许久,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可问题在于,在我的身上,却真切地发生了‘遗忘’的现象。
“我就如同一个正在迈向死亡的老人,我逐渐开始遗忘,许多已回忆不清,甚至是一些我本以为不会忘却的永恒记忆——或许那些似乎刻骨铭心的往事,真的不是那么重要吧……”
如果单看外貌,这个白色的纤细身影是如此的年轻,祂的双目中充满了神采,肌体中蕴含着汹涌澎湃的力量,怎么看也是一位正值壮年的存在,可祂却开始说起了“胡话”。
凌胤摇了摇头,并没有反驳对方的说法,而是顺着诺依的说法说了下去:
“不必多想,‘衰老’只是你的错觉,可能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无需过度忧虑。
“更何况,即使是真正的衰老,也不可能任由当事人的心意而动,归根究底,在这也只是寻常生物的正常生理现象而已,也没有必要这么沮丧吧?”
诺依并没有立即加以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路灯。
在祂的眼中,这些柔和的灯光似乎映在了眼底的水波中,在迷离的思绪间,眸前的水波仿佛荡漾开来,将一团团温和的白色荡开,成为阻隔了祂回望过去的厚重浓雾。
许久,诺依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我回不去母星了,所以你是知道的,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让返回母星的助手确认祂们的近况,帮我留下一段影像。”
“我知道。”凌胤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实现了当初与诺依定下的约定,这位掌握了整片星空、却不得不屈居于一个星球上的白色神明,在凌胤的种种努力下,最终得以成功地脱离了大气层的束缚,遨游星海。
但这并非没有任何代价,诺依是有缺陷的神明,这与祂的诞生密切相关,这也决定了祂永远无法离开母星;而当这位神明通过各种手段离开了母星后,为了规避来自缺陷的反噬,祂也不得不永远地生活在黑暗的太空中,终生不得踏足任何一个行星的大气圈层中。
虽然这一事实不是凌胤与祂的本意,可结果就是,祂被彻底地放逐了,祂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无论是那些祂曾喜爱的、还是厌恶的,那些构成了神明前半生的存在,祂再也不能接触了。
诺依缓缓地说了下去,声音中第一次浮现了“踌躇”“畏缩”的情感:
“你还记得‘她’吗?我的第一位永世祭司,那个我最爱的、也是最恨的人……”
对于诺依和凌胤而言,母星上的往事实在是过于久远了,在经历了五百万年的波澜壮阔后,当初的爱恨情仇早已蒙上了岁月的雾气,其实已经颇为平淡了——毕竟,即使他们将这些情感埋于心间,也没有几位存世的故人与他们相互倾诉了。
但对于诺依来说,即使到了现在,那个“她”在祂的心中依然举足轻重,甚至于即便在提及那个人的时候,祂也不会轻易谈及名讳,反而下意识地增加了用作修饰的词汇。
“我记得,你的那位永世祭司名为卡洛琳。”
凌胤也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虽然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位诺依的“永世祭司”早已消散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了,但根据他的考据与了解——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死因似乎就是‘背叛神主’,虽然你亲自为她立了一个碑,但……她并没有留下遗骸,而且,那个墓碑也因为穆洛大陆的破碎而彻底湮灭了。”
“是啊,事实本该是这样的,”诺依有些愠恼地握紧了右手:
“但在上一个千年,我却让一位助手在返回母星的时候,‘寻找’她的陵寝!”
诺依的这句话让凌胤下意识地挑起了眉:“那孩子闯了什么祸,让你这么针对他?”
很显然,即使有着最为尖端的技术加以辅助,让一个人去寻找早已在数百万年前便化为齑粉的古物,除了出于刁难的目的外,凌胤很难想到其他的可能。
“不是,而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脑海中的许多回忆都与当初的事实有了极大的出入。”
诺依很是苦恼地抱住头,语气中多了一丝愧疚:
“当时的我真的以为,是柯琳娜那孩子消极怠慢,为此还极为愤怒地斥责了她。
“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性格执拗得远超我的想象,她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将那个海域彻底地排查了一遍,最终也只能通过时序追溯的方式,找到几点微不足道的残渣。
“而因为我的斥责,她也一度认为是我在责难她,为此纠结了很久,甚至因此提出了调离研究院的申请;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以为她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就顺手批准了她的申请。
“谁承想,她之后便立刻申请调往前线天区,成为了前线舰队的战区研究员。
“再之后,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想起’了这段往事,也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着把那孩子调回身边、好好地沟通一下,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疯王’发起新一轮进攻,她战死在了前线,灵魂在一个标准时间尺度内彻底湮灭,甚至来不及接通专属灵魂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