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奥利维尔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但随后,从两侧墙壁上的彩绘玻璃窗射入主厅中的阳光,却让他的双目感到一阵刺痛、双眸中的瞳孔不由得收缩:
不久之前,他分明正位于高天之上,接受着三位天使的审视、直面云层之上的刺目阳光,但此刻于教堂中的柔和光芒,却让奥利维尔的身体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畏光”的反应——仿佛他本人一直都闭目端坐于此,身体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地离开过这座圣堂一步。
脑海中滞涩的思维逐渐恢复了往昔的敏锐,奥利维尔觉得有些头疼,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耳旁一直回荡着的、若有若无的风声与鹰啼一并散去,好像那只是他的幻听。
奥利维尔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有些漫长的梦,他似乎与三位至高的天使进行了一场有意义的交流,可他对此却并没有任何的记忆,唯一能记住的,只有鹰之主以一种极为复杂、晦涩的语言所对他说出的一句话——“圣灵已临凡,你,到底无缘。”
无缘吗……?
尽管只记得这一句话,可即便没有经过仔细的琢磨,奥利维尔也能明白,这句话中究竟包含了何等巨大的信息量——当然,他没有产生过质疑的想法,因为他知道,天使没有任何必要,对自己这个不曾与祂们产生过交际的凡人加以欺瞒、消遣。
而奥利维尔不知道的是,当他开始琢磨这句自己唯一记得的语句时,一根附着在他身后的、不曾被任何人发现的、若隐若现的青灰色羽毛逐渐化作光点,消散在柔和的光中。
“至圣的天使对你很是满意。”
苍老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奥利维尔侧过脸,却发觉自己的老师并没有看向他:
老人只是平静地坐在长椅上,神色淡然地仰视着那沐浴在光彩中的洁白神像,右手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那可能是他身上唯一一件有些价值的物件了。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与天使们进行过什么交流,我记得……似乎三位天使对我进行了什么考验,我似乎见证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物,鹰之主最终也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奥利维尔有些吃力地揉了揉额角,想要将身体的不适驱走,并理清头脑中的一团乱麻。
“能够记得这些,甚至可以记得天使对你的教诲,就已经是祂们所赐予你的莫大祝福了——要知道,当初的我在谒见天使后,如果没有来自从旁护卫的奥罗拉卿的及时提点,单凭我自己,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段记忆中的空白,莫要心有不满。”
格里高利把十字架放回衣物下,将右手搭在奥利维尔的肩膀上,引动空气中游离的元素调理对方的身体,从而帮助他尽可能快地恢复自己的精神状况。
“老师您……并不记得自己谒见天使时的记忆吗?”
随着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奥利维尔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教皇言语中的关键信息——
古往今来,谒见天使的方式极少、且极为困难,但倘若真的有心,一位高等超凡穷尽毕生的心力,未尝不能凭借自己的伟力强行开辟谒见天使的道路,无论怎么说,奥罗拉·卡维纳托得以谒见天使、并获得祂们的认可,也不过是约莫三百年前的事情:
卡俄基亚帝国的覆灭已是五百年前的往事了,在那最为黑暗、混乱的前一百余年,教廷的先圣们穷尽一切手段,意图延续对于主的正信,很显然,他们一定也尝试过寻求天使庇佑的手段,但在奥罗拉之前,却从未有过哪怕一则成功拜谒天使的案例!
是因为此前没有人得以谒见天使吗?
至少在今天之前,奥利维尔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
“天使是法则的载体,祂们不仅承载着法则,更是法则的体现、即抽象法则的具象存在。
“这意味着,所谓天使,祂们并非可以被简单地定义为所谓的‘与人类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严格说来,祂们彼此间也截然不同,祂们的位格高于人,与世界的位阶相类似。
“这一真理,不论是圣徒卡门,还是奥罗拉卿,都曾在羊皮纸上加以论述。你此前也学习过这一道理,但只有这般亲身体验过,身为‘人’的你才能发自内心地对其加以理解。”
见门徒的状态恢复如初,格里高利收回右手,双手下意识地对神像十指交握:
“人是‘俗世’的、即‘人间’的生灵,而所谓的‘人世’,并非仅仅是一种对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简单概述,它是人类的个体智慧、情感、社会集群、道德、王权、律法等一系列抽象的、但总得来说可以对‘人’、及这个族群所生活的环境的完整概括。
“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个语境下所描述的、所谓的‘俗世’,其实也是一种抽象概念。
“因此,在我年轻的时候,曾从先贤的智慧中苦苦思索,推测出了一个听来极为离经叛道的猜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笔下的那个‘俗世’,也是一种对于法则的称谓呢?”
“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在听到恩师的言辞之时,奥利维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一个钝器狠狠地砸中了,沉闷的嗡鸣声在他的耳旁久久不能平息——以他的能力,不可能不明白老人的意思:
这个在他和一众教廷高层心中所公认的保守派的核心、可以被称得上是最为“冥顽不灵”的、虔诚到近乎顽固的教皇冕下,却早早地在心中埋下了这样一个大胆到堪称“妄想”的、即便是奥利维尔都不敢加以揣度的猜想——
“从逻辑的角度加以分析,这个猜测并无任何不可之处,不是吗?”
老教皇平静地注视着神像的面容,他的眼中充满了虔诚,但那虔诚既不狂热,也不偏激,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眸中流转的波光依旧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智慧。
显然,这位老人的虔信发自自己的智慧,在他看来,这番在旁人看来无比偏激的推演,也不过是论证自身虔诚的重要一环,即便在神的面前,他所表现的也是别无二致的坦诚,因为他问心无愧:
“我们知道,尽管行踪成谜,但绝大多数的天使仍行走在俗世的边界处——人鱼之主、海蛇之主、独角之主、翼狮之主、骨犬之主、蝎狮之主、朽蛇之主……
“祂们中的多数甚至仍蛰伏于人世,也就是文明世界的西部边疆、达西亚地区,翻阅那些过往的记录,你会发现祂们的伟力,但仔细想想,祂们所表现出的种种能力,真的远超我们这些凡人所身处的位格了吗?显然,并非如此。”
跟着格里高利的思路,奥利维尔不住地连连点头,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随老师学习的那段岁月——一方面,格里高利的言辞中有着缜密的逻辑,他确实无法加以反驳;而在另一方面,在他本人的心底,其实也潜藏着类似的疑惑,使得他不由得专注地听下去:
“我们不能质疑那些存在,因为祂们就是天使,这是由圣徒亲笔书写的、也是经由无数先贤印证过真理,自然,祂们与高天之上的那三位都是上主的造物,是同一位阶的存在,
“但你亲自谒见了三位天使的本尊,深刻领悟了祂们的至高、至伟,可对比过往的记录,你难道就不会心生疑惑吗?难道不会疑虑,那些位于文明世界的天使缘何而‘虚弱’至此吗?”
格里高利不再言语,因为那结论实在是过于的惊世骇俗了,即便此身已是人世殊胜尊最之躯、无人可以对其加以指责,也只需要令其了然于这在场二人的心中即可:
为什么不可以进行一个假设,即所谓‘俗世’,也是一个完整的法则呢?凡人生于斯,长于斯,而后殁于斯,所谓的“文明世界”,终归为何不能从属于一个独属于“人”的法则呢?
倘若更进一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一个法则的具象表现——就如同天使与上主那般呢?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属于“人”的“神”,他,或者“祂”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假设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真的“近乎完美”地解释了当前世界的几乎一切现象,以及让其发生、存在的、接近本源的本质,甚至可以部分地对那个早已失落于无尽岁月之前的、仅见于《旧约》的只鳞片羽间的、颠覆了上主之神国的神战加以解答!
奥利维尔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想通了许多事,他明白了奥罗拉这个存在的真正意义;也知晓了为何自己的老师明明近乎无条件地支持学生们的种种改革,却在最为核心的“信仰”问题上始终保持最为坚定的反对态度,仿佛不明白他们的本质诉求。
老人哪里是什么落后于时代的老糊涂呢?即便是现在,他依旧是洞察时局的智者。
但老教皇也明白,改革不是没有目的的乱为,也不是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的,无论是达西亚王国的全面改革,亦或是新月帝国的贵族职官改革,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核心诉求,也都有着本国、本文化的独特情形,教廷这个庞然大物自然也不例外:
“信仰”,就是教廷的核心与根基。
诚然,实力固然是一切的基石,但信仰上主,信仰《新约》,信仰天使,才是所有卡俄基亚人、乃至于半个西洛里亚世界的人遵奉教廷为正朔的核心原因,也是历代教廷神职人员不断开拓进取,自黑暗时代重建起一个全新秩序的本质原因——
高天之上的天使们并不需要做什么,祂们不需要给予凡人以赐福,亦不需要为凡人指点迷津,祂们只要存在于那里、受祂们认可的奥罗拉只需永存世间,便足以支撑起教廷众人的信念,而这股信念,才是教廷的真正底色!
奥利维尔想明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自己的恩师:
“老师,我想我……”
铛——
但还没有等奥利维尔说下去,悬挂于圣堂顶层的、那个一直静静地陈列在他们上方的、一直以来都仿若装饰品的古老铜钟,突然发出了一声极为悠长厚重的钟鸣之声!
(难得的碎碎念环节:写了这么久,总觉得一章的字数限定在两千字,似乎怎么都不够写,也不方便断章,要不……试试一章三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