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司!押司!来了个疯子啊!”
今夜才过酉时刑部大牢便来了个怪人。属下见了无不大惊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头目王押司。
没有重枷脚镣、也没有随行公人押他进来这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将出来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间跟着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头安居乐业起来。
眼看几名下属鼻青脸肿来人必是练家子无疑可别是来劫狱的。王押司惊怒交加抽出了腰刀带同百名官差一同冲到天牢底间。
“疯狗在哪?”
“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忧虑多了几分悬疑。嘿真个是怪了本以为牢里来的必是穷凶极恶、满脸横肉的狂暴之徒却没想里头那人一派斯文穿着打扮还颇为华贵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对着众人倒也看不清正脸。
众下属吃过亏不敢与那人近身搏击当下取来铁棍长枪便要往牢笼里乱刺乱戳王押司见里头那人模样不凡料来是号人物别要是什么权贵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闹了。当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别乱来先让我试试。”
众人缓下手来王押司提声便喊:“牢里的朋友敢问您姓啥名谁是何来历?这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乱来啊!”
喊了几声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好似真疯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属问道:“怎么办?就任凭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头上便是一拳骂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号房呀!以前关过怒苍头目、囚过朝廷要员能随外人任意来去么?”
那下属脑袋肿了个疙瘩一时哎哎叫疼:“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啊?难不成用烟薰他出来么?”王押司也是满肚子纳闷不知这人是来凭吊风景的还是来自掘坟墓的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拼着挨顿刮也强过脑袋挨刀。来人去刑部禀报上级请他们派人过来察看。”
※※※
酉牌过了一半刑部来了个冯主簿已是上了品级的官员。
冯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条猪……一样!连牢门也看不牢!里头跑出来也算了还让外头的跑进去像条猪……一样!”王押司听他那个“猪”字拖得又尖又长着实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属猪像条猪一样。只是想劳烦主簿大人替咱们拿个主意。”冯主簿咒骂几声替众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来到牢门外冯主簿见了那人的怪异模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几声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来此人非傻即疯绝非常人。冯主簿骂道:“这般疯子拖出来不就成了?还劳动我过来。你们这群人像群猪……一样!”王押司干笑两声当即唤来一名下属道:“给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脸。”
那下属缩头缩脚地过去冯主簿一见他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已知他给里头那怪人打过一顿他哼了一声道:“贼子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枪过来痛快宰了吧。”王押司等的就是这句话便算牢里怪客是皇亲国戚天塌下来也有冯主簿这句话顶着当即笑道:“多谢主簿!来!大伙儿准备家伙一起上!”
眼看百来人手提长枪同往牢门冲去冯主簿这才醒觉不妙正要唤住却是晚了一步。只听王押司提声喝道:“刺啊!”众官差大声呼喝无数长枪已然戳了进去。
“妈呀!”
只听乒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枪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来。几名官差胸口被枪杆倒撞当场肋骨便裂了无数官差呼天抢地纷纷往外退却。王押司慌道:“这家伙好厉害咱们怎么办?任凭他住下去么?”
冯主簿苦丧着脸怪事生出官大责任大这里几百人见过他来想赖也赖不掉总不能一个个杀了灭口吧?冯主簿惨然叹道:“没法子了再往上报。”
※※※
酉时末刑部裘侍郎到来。这已是从三品的大员更有无数随从同来。
“猪吗?牢里看不住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客人溜进来?这是天牢大客栈么?”
冯主簿陪笑道:“大人责备的是。小人本就是猪生平最爱吃猪肉。只是想请您指点则个看看有无法子把那人赶出来。”
裘侍郎见了满地的长枪、跌打药味四下弥漫自也知道里头那人不是好惹的。他毕竟见过场面当即沉着下来道:“先带我过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夺。”冯主簿与王押司对望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有替死鬼来了。赶忙带着裘侍郎下去就怕他临阵脱逃了。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行到栅栏边极目朝那人脸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样?这小子生得俊么?”霎时脸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裘侍郎面色铁青快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报给赵尚书知道请他定夺!”
冯主簿吐了吐舌头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长官这个模样来人好像真有些来头。
※※※
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嫡传弟子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三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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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子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子一生无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子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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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子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师也好于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子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没法子了。我计数三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太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孩子啊孩子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
“乖……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子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
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
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文学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高两丈七共分三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三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遥遥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百三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百三十万两值多少?值八百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百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百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思想。
※※※
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百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雄真命天子显出的贵气岂止九百三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是八百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
“宣三公三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其职至重是以无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百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却又不济在满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子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挺直脖子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文武百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太子三师三少、暨五辅六部百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品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学士此时阁权极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学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文渊、文华、中极五殿大学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极殿大学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学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三品尔后改为正一品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品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学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百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子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百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路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之子是也不是?”杨肃观伏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子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百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三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子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子所不为还请万岁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子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
“杨远!滚出来!”
爱子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三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子却一字不吭。他是聋子?是傻子?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品居然还考得了进士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文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无颜面对当今更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得。”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谁荐保这黄口孺子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三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三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三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三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三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终于吐出三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极殿大学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帅无能至极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百鲸面配边。”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对杨肃观的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子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财……”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百来名文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文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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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威江充体念上意登时道:
“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来。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石凭、伍定远、钟思文、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子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三缄其口按兵不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子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千百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文武如丧考妣受累的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行其道圣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极处说话声音微微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子!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臣死于桀纣之手万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声狂怒之下随手抓起茶碗奋力向前扔出当地一声大响那碗撞上了杨肃观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间血流眼皮染红了双目。
尧舜禹汤、内圣外王哪个皇帝不想为后人称颂为史家所称道?谁知自己励精图治、一心求好却给比成夏桀商纣两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鲜血迸了出来厉声道:“打死他!打死他!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杨肃观给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门临刑前却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带着不耻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杀人暴君。
皇帝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喝道:“慢……”他气喘吁吁亲自走下台来凝视着杨肃观的双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卖直……想名留青史朕不会中你的计……朕不砍你的头不剥你的皮朕要让你这辈子一无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亲友全数离你而去要你任人轻贱任人不耻比苦牢还惨……”
皇帝握紧双拳狂吼道:“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顶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职将他废为庶民万世不得录用!”他指向群臣厉声道:“只要与此子有关之人、事、物一率不准过这午门!否则定斩不饶!谁敢为他说情便是与他同声出气!与国家为敌!
听见了么?”
天威震怒黄龙咆哮在这一刹那五品职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经结束。
功名爵位、家世财富全数剥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谁敢与他婚姻来往谁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众臣心下了然杨远若不将他逐出家门恐怕连自己的官位也保不了。
此人年仅二十五六却已被盖棺论定。人生漫漫长路虽生犹死从此一无所有。
群臣震动杨肃观却淡然依旧。血流满面中只见前兵部郎中俯身叩说道:“臣杨肃观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