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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琼芳没有心思应酬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罪甚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子极大文武百宫多半受过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路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商巨贾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元影两人相陪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子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小姐料错了。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银两倒不劳朝廷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主闲暇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当下吊起嗓子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史古远乃是晋朝太傅谢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百年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闷得紧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谓“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车帘吟道:“昔年杜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引得游人诗兴大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三百诗一湖三千词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隋宫、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文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驯可见一般了。”一路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三本下官亲笔的“如风诗驯贻笑方家。”说着从车中取出三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印题字无一不全。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百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来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文、诗文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环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寻常百姓毫无文名若想东施效颦学人家在风景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于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之处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绑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人的宅郏。”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秤怪模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爷子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众人沉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州。”李如风微笑道:“说得是。少阁主如此身份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辉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文士当是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那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诸位远来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之意李如风听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客人乃是紫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双怪不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话声虽轻那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外郎开过几家不称头的学馆文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着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风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辞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祝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但他不知何故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微笑:“好漂亮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水墨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怒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云般的秀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胴体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着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子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出去还不断转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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